世間的萬物都在預先防備著什么，就像草生長是為了防備牛羊的饑餓，牛羊生長是為了防備人的饑餓。——莫言

九月的英國鄉村彌漫著潮濕的泥土味，而眼前這座名為“荊棘谷”的莊園里，正彌漫著更濃重的氣息——死亡。

我和Octopus抵達時，警車的藍燈正無聲地舔舐著哥特式建筑的尖頂。管家帕金森太太抱著一個繡著家族紋章的手帕，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聲音抖得像風中的枯葉：“先生他……就在書房，從昨晚起就沒人見過他。”

書房在二樓東側，厚重的橡木門外站著穿制服的警員，看到我們時微微側身。推開門的瞬間，壁爐里殘余的炭火氣息混著鐵銹味撲面而來。書桌后，男主人阿利斯泰爾·布萊克伍德趴在鋪開的羊皮紙上，右手還握著一支羽毛筆，筆尖的墨漬在紙上暈開一個丑陋的黑團。他的后心插著一把造型古典的拆信刀，象牙柄上沾著暗紅的血，刀刃沒入的角度很刁鉆，恰好避開了肋骨。

“死亡時間初步判斷在昨晚八點到十點之間。”Octopus的聲音壓得很低，他正蹲在書桌旁，視線掠過地毯上的血跡——不多，呈噴濺狀，集中在尸體周圍半徑半米內。他戴著手套的手指輕輕碰了碰書桌邊緣的一個銀質燭臺，“燭臺是涼的，昨晚沒點過。”

我注意到書桌上的煤油燈，玻璃罩內側結著層薄灰，燈芯是冷的。“這里沒開燈？”

“帕金森太太說，先生有夜間工作時拉窗簾的習慣，但從不開主燈，只用書桌上的臺燈。”守在門口的警員接口，“但我們發現時，臺燈是關著的。”

Octopus已經起身走向窗戶，厚重的天鵝絨窗簾拉得嚴絲合縫，窗簾桿上掛著一對黃銅掛鉤，其中一個歪了，金屬表面有細微的劃痕。他伸手掀開窗簾一角，窗外是修剪整齊的紫杉樹籬，樹籬下的泥土有被踩踏過的痕跡，還留著半個模糊的男士皮鞋印，鞋跟處有個獨特的菱形花紋。

“布萊克伍德有三個繼承人。”我翻著警員遞來的資料，指尖劃過名字，“侄子菲利普，侄女伊莎貝拉，還有他年輕的妻子艾格尼絲。”

“菲利普昨晚七點來過大廳，說要和叔叔討論遺產分配，被趕了出去。”Octopus忽然開口，他正檢查書桌的抽屜，第三個抽屜是鎖著的，鎖孔周圍有被撬動過的痕跡，“伊莎貝拉在倫敦的畫廊有個畫展，說是整晚都在畫廊，但她的助理說她九點左右離開過一小時。”

我走到尸體旁，注意到布萊克伍德的左手藏在身下，似乎攥著什么。Octopus會意，小心地挪開尸體的手臂，掌心躺著半枚撕碎的信封，上面只有一個模糊的火漆印，印著布萊克伍德家族的鷹徽。

“艾格尼絲呢？”我抬頭問。

“她說昨晚八點到十點在臥室看書，因為偏頭痛沒下樓。”警員補充道，“但我們在她的床頭柜上發現了這個。”他遞來一個證物袋，里面裝著一枚男士袖扣，上面同樣刻著鷹徽，“和布萊克伍德先生襯衫上的那枚，正好是一對。”

壁爐里的灰燼被風吹起一點，我忽然注意到灰燼中有個發亮的東西。Octopus用鑷子夾起來，是一小塊碎鏡片，邊緣沾著點絲線，像是從某種眼鏡上掉下來的。

“菲利普戴眼鏡。”我想起資料里的照片，那個瘦高的年輕人總戴著副金絲邊眼鏡。

Octopus沒說話，他正盯著地毯上的血跡邊緣，那里有一道很淡的拖拽痕跡，從書桌一直延伸到窗簾邊，像是有人拖動過什么重物，又被刻意用腳擦掉了大半。

“帕金森太太，”我轉身看向門口，“昨晚八點到十點，你聽到書房有異常動靜嗎？”

老管家搖搖頭：“這棟房子的隔音很好，我在廚房準備夜宵，什么都沒聽到。不過……”她頓了頓，“九點左右，我看到艾格尼絲太太的房門開了條縫，好像在往樓梯口看。”

窗外的風突然變大，吹動了窗簾沒拉嚴的縫隙，一縷晨光射進來，照亮了書桌一角。那里有個不起眼的墨水瓶，瓶底沉著些奇怪的沉淀物，不是墨漬。

Octopus用滴管取了點樣本，對著光看了看：“像是某種晶體，可能是安眠藥。”

我再次看向那半枚信封，忽然意識到什么：“布萊克伍德家族的信件，是不是都由艾格尼絲處理？”

警員點頭：“是的，先生近年視力下降，很多信件都是太太念給他聽的。”

窗簾又被風吹得動了一下，那個歪掉的黃銅掛鉤在晨光里晃了晃。我走到窗邊，順著掛鉤往下看，發現窗沿內側有個很小的凹痕，像是被什么尖銳的東西砸過。

“伊莎貝拉的畫展主題，是‘古典兵器’。”Octopus不知何時站到了我身后，聲音里帶著點冷意，“其中有一幅，畫的就是一把象牙柄拆信刀，和插在布萊克伍德先生后心的那把，一模一樣。”

晨光徹底穿透云層，照亮了書房里的每一個角落。那些被刻意掩蓋的痕跡，那些看似無關的細節，正像莫言說的那樣——萬物都在防備著什么，而兇手留下的破綻，不過是沒防備好自己的心。

我看著那半枚信封，忽然覺得這起案子，或許比我們看到的要復雜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