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府的繡樓比教坊司的寢殿大上三倍不止。我坐在梳妝臺前，看著鏡中那個滿頭珠翠的女子，只覺得陌生。一個月了，我還是不習(xí)慣被稱作“小姐”，更不習(xí)慣那些華美的衣裙——它們束縛著我的動作，讓我連最熟悉的舞步都跳不好了。
“小姐，陸王爺來拜訪了?！毖诀叽禾以陂T外輕聲稟報(bào)。
我手中的玉梳啪地掉在地上。自從那日壽宴驚變后，陸宴州因傷在王府靜養(yǎng)，我們只通過幾封字條聯(lián)系。今日他竟親自登門...
“請、請王爺在前廳稍候?！蔽衣曇舭l(fā)緊，慌忙打開妝匣，又覺得太過刻意，啪地合上。
鏡中人臉頰緋紅。我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胸腔里那只撲騰的蝴蝶。春桃為我換上藕荷色對襟襦裙，系腰帶時卻驚呼：“小姐又瘦了！這腰圍還得收一寸?！?
前廳傳來熟悉的輕笑聲。我停在珠簾外，看見陸宴州正把玩著多寶閣上的瓷娃娃。他今日穿了件靛青色直裰，襯得面色還有些病態(tài)的蒼白，左肩處微微隆起——想必傷口還未痊愈。
“王爺?！拔腋Ａ烁Ｉ?，嗓子發(fā)干。
他轉(zhuǎn)身時眼睛一亮，隨即又恢復(fù)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小韭菜變成水仙花了？“象牙扇輕佻地挑起我的下巴，“就是這臉色差了些，蘇府的廚子不如御膳房？“
我拍開他的扇子，卻忍不住嘴角上揚(yáng)：“王爺傷好了？”
“本來快好了?！彼蝗话櫭及醋∽蠹纾皠偛趴匆娔橙?，心跳得太厲害，怕是又裂開了?！?
“胡說什么...“我耳根發(fā)熱，瞥見春桃在偷笑，更覺窘迫。
蘇夫人適時出現(xiàn)，熱情地邀陸宴州留下用午膳。席間，她不斷給我夾菜，眼神慈愛得讓我不知所措。
“綰綰從小最愛吃這個。“蘇夫人將一塊胭脂鵝脯夾到我碗里。
我筷子一頓。綰綰——那本該是我的名字。蘇云綰?？晌腋静挥浀米约簮鄢允裁?。那塊鵝脯在口中味同嚼蠟。
“夫人。“陸宴州突然開口，“聽聞西郊梅園的綠萼梅開得正好，不知可否借貴府小姐半日，一同賞梅？“
我驚訝地抬頭，正對上他意味深長的目光。
蘇夫人欣然應(yīng)允，還特意吩咐準(zhǔn)備暖轎。但當(dāng)我們真的來到梅園時，陸宴州卻拉著我拐進(jìn)一條偏僻小徑。
“去哪？”我提著裙擺小跑跟上，“這不是賞梅的路...“
“誰說要賞梅了？“他回頭一笑，陽光下那笑容晃得我眼花，“帶你見個地方。
小徑盡頭是一座隱蔽的竹”屋。推門進(jìn)去，我驚得倒吸一口氣——四壁全是書架，中央檀木桌上攤著各種文書、地圖，墻上釘著密密麻麻的人名和關(guān)系圖。
“這是...”
“我查了十年的成果?！瓣懷缰蓐P(guān)上門，突然正經(jīng)起來的模樣讓我有些不適應(yīng)，“綠腰——現(xiàn)在該稱他廢太子了——在朝中的勢力比我想象的更深。“
我走近細(xì)看，發(fā)現(xiàn)墻上幾個被朱筆圈出的大臣名字，都是當(dāng)今炙手可熱的權(quán)貴。
“禮部張尚書、兵部劉侍郎...“我指尖輕顫，“這些人都是他的人？”
“不止?！标懷缰輳陌蹈袢〕鲆槐緝宰?，“過去半個月，已經(jīng)有三位支持徹查此事的官員暴斃。昨日我府上也來了不速之客?！八瞄_衣領(lǐng)，露出一道新鮮的血痕。
我倒退半步：“那你今天還出來亂跑？”
“因?yàn)橛行┦卤仨毊?dāng)面告訴你?！八蝗蛔プ∥业氖?，掌心溫度燙得我一顫，“蘇夫人前日突然昏倒，不是意外。“
“什么？“我渾身發(fā)冷，“太醫(yī)說是氣血兩虛...“
“是'醉朦朧'?！八曇魤旱酶停澳显t奇毒，無色無味，中毒者會漸漸昏睡不醒。這毒...本應(yīng)是沖你來的。
竹葉沙沙作響，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在他掌中抖得厲害。十八年前有人要?dú)⑽?，現(xiàn)在又要?dú)⑽?。這念頭像毒蛇般纏住我的喉嚨。
“害怕了？“陸宴州忽然輕笑，拇指摩挲著我的虎口——那里有長期練舞留下的薄繭，“我的小韭菜什么時候這么膽小了？“
我猛地抽回手：“別叫我小韭菜！“聲音大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我不是你記憶里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了！我甚至不記得你！這十八年我在教坊司學(xué)的是怎么討好男人，不是怎么做貴女！“
眼淚不爭氣地涌出來。我轉(zhuǎn)身要走，卻被他一把拉回。
“蘇云綰?！八谝淮谓形业娜?，眼神灼熱得幾乎要將我燒穿，“我要的是現(xiàn)在這個你。不是回憶里的小女孩，不是丞相千金，就是你這個會發(fā)脾氣、會翻白眼、跳舞時連頭發(fā)絲都在發(fā)光的女子?！?
我怔住了。他的氣息拂過我淚濕的臉頰，帶著藥香和沉水香。
“我找了你十八年，不是為了找個完美的傀儡。“他輕輕拭去我的眼淚，“記得這個嗎？“
他從懷中取出一只褪色的香囊，上面歪歪扭扭繡著...韭菜？
“七歲那年你送我的，說這樣我就不會忘記你了?！八猿暗匦πΓ敖Y(jié)果忘的人是你。“
我接過香囊，突然有破碎的畫面閃過——陽光很好的午后，我躲在繡架后笨拙地穿針引線，有個少年趴在墻頭笑我繡得像雜草...
“宴州哥哥？“我脫口而出。
他眼睛一亮，隨即又故作傷心：“現(xiàn)在才想起來，該罰?！?
“罰什么？“
“罰你...“他忽然攬住我的腰，在耳邊輕聲道，“為我跳支舞。就現(xiàn)在，就在這里?！?
“這里？“我環(huán)顧四周，這書房連轉(zhuǎn)身都困難，“沒有樂師，沒有...“
“只要是你跳的，無聲也動人?！八呀?jīng)退到門邊，做了個“請“的手勢。
陽光透過竹窗灑在地板上，形成一小塊光斑。我深吸一口氣，踮起腳尖。沒有華服，沒有樂曲，我穿著貴女的衣裙，跳起了最熟悉的《霓裳羽衣曲》。
起初動作還有些僵硬，但很快，多年的肌肉記憶接管了身體。旋轉(zhuǎn)時，我看見陸宴州眼中的驚嘆；后仰時，聽見他屏住的呼吸。最后一個回旋結(jié)束，我停在光斑中央，呼吸微亂。
“完美?！八p聲說。
“不完美?！拔覔u頭，“第三拍轉(zhuǎn)快了，最后收勢也不夠穩(wěn)...“
“我的小韭菜不需要完美?！八蟛阶邅恚兆∥业氖?，“只需要做她自己。“
這一刻，有什么東西在我們之間悄然改變。他不再是那個輕佻逗弄我的王爺，我不再是那個強(qiáng)裝冷淡的舞姬。兩顆被命運(yùn)戲弄得千瘡百孔的心，在這個陽光正好的午后，終于找到了彼此。
回府的馬車上，陸宴州突然塞給我一把精致的銅鑰匙：“我書房暗格的鑰匙。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里面的東西能保你平安。“
我心頭一緊：“別說這種話?！?
“記住，綰綰?！八y得嚴(yán)肅，“現(xiàn)在你也是執(zhí)棋人了。廢太子不會放過任何知道真相的人，尤其是...我的軟肋?！?
我正想追問，馬車突然劇烈顛簸。外面?zhèn)鱽硎绦l(wèi)的呵斥聲和兵刃相接的脆響。陸宴州瞬間將我護(hù)在身下，同時三枚柳葉刀從袖中射出。
“果然來了?！八湫?，右手按在腰間軟劍上，“數(shù)到三，你從后門跳車，春桃會接應(yīng)你?！?
“我不...“
“一、二...“
“三“字未落，馬車頂棚突然被利刃劈開。寒光直取陸宴州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