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靈縣，“潮流前線”。

林楓從臨山縣風塵仆仆地趕回來時，蘇晚晴正坐在桌前，指間夾著支英雄牌鋼筆，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桌面輕點。

桌上，靜靜地躺著兩個牛皮紙文件袋。

一個鼓鼓囊囊，一個則薄薄一片。

“返嚟啦?！碧K晚晴抬了抬眼皮，下巴朝著文件袋的方向微微一揚，“喏，你要的東西，費了我好些功夫。”

林楓走過去，先拿起那個厚實的。

打開，里面是一沓厚厚的油印紙，散發著新鮮的墨香。

字跡娟秀，排版清晰。

從《選址黃金三要素與人流量測算公式》到《燈光色溫對服裝面料視覺誤差的修正方案》。

再到《VIP客戶心理維護與消費習慣深度挖掘》，每一項都細致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他又拿起那個薄的，里面只有寥寥十幾頁，還用彩筆畫了插圖，語言通俗易懂。

標題用紅筆寫得又大又醒目——《加盟潮流前線，萬元戶不是夢！》，充滿了這個時代特有的煽動性。

“外面那本，叫魚餌。里面這本，才是魚竿?！碧K晚晴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驕傲。

“魚餌負責把魚引過來，可這魚竿咋用，啥時候提，鉤子藏在哪兒，都得在咱們自個兒手里攥緊了?！?

林楓一頁頁翻看著，臉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蘇晚晴的能力，比他預想的還要強。

她不僅完美地執行了他的想法，更在細節上做了許多連他都未曾想到的補充和優化。

“辛苦了?！?

“就光動嘴皮子？”蘇晚晴眉毛一挑，“我這腦細胞死了少說也得有幾百萬個，晚上你得請我食糖水。

“沒問題！”林楓將兩份文件視若珍寶地收好，鄭重地放進自己的帆布包里。

他剛收好，門外就傳來一陣拘謹的腳步聲。

譚衛東探進半個身子，有些局促地對林楓說：“楓哥，人帶來了?！?

“讓她們進來。”

四個年紀不大的姑娘魚貫而入，都是林楓在臨山縣招聘時親自面試的。

她們身上還帶著煤都特有的印記，皮膚略顯粗糙，眼神里混合著對未來的憧憬和對陌生環境的不安。

當她們看到倉庫里堆積如山的貨品，以及面前氣質卓然、像電影明星一樣的蘇晚晴時。

那份不安又加重了幾分，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從今天起，你們先在云靈店里學習一周?！绷謼鞯穆曇粲幸环N讓人安定的力量。

“學什么？學怎么說話，學怎么走路，學怎么把一件二十塊的衣裳，穿出五十塊的感覺來?！?

他指了指店里正在忙碌的李雪和趙春燕，“她們就是你們的老師。臨山店開業后，你們就是那里的第一批元老?！?

元老。

這個詞讓四個姑娘眼睛一亮，腰桿也下意識地挺直了些。

林楓正琢磨著去哪兒給她們租個臨時的住處。

蘇晚晴看出了他的心思，淡淡開口，“租房？麻煩。

我那院子空著也是空著，讓她們跟我住吧，我還能順便教教她們規矩?！?

就在這時，門口光線一暗，一個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大半個門框。

來人穿著一身嶄新的深灰色西裝，腳上一雙黑色的“三接頭”皮鞋擦得锃亮，能映出人影。

頭發用發蠟抹得油光水滑，一絲不茍地貼在頭皮上，整個人透著一股刻意模仿出來的精明和派頭。

譚衛東看得一愣，心說這又是哪個干部下來視察了？

可等那人走進來，他才“啊”了一聲，下巴差點掉地上。

“劉……劉哥？”

來人正是劉軍。

只是這副打扮，跟他印象里那個穿著夾克，渾身江湖氣的“倒爺”頭子，簡直判若兩人。

劉軍似乎對譚衛東的驚訝很受用，他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腰板，對著屋里的林楓，微微頷首。

聲音也拿捏著腔調，不復往日的沙啞粗獷。

“林經理?！?

這一聲“林經理”，讓屋里所有人都靜了一下。

林楓笑了。他知道，劉軍這是想通了，并且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表達一種徹底的決心。

他這是把自己當成羊城那些大公司的經理人來捯飭了。

“劉哥，你這身行頭，可真夠精神的。”

“嗨，瞎穿，瞎穿。”劉軍擺擺手，嘴上謙虛，但那身筆挺西裝帶來的拘束感，讓他動作都有些僵硬。

“這不是馬上要跟著林經理您干大事了嘛，總不能還穿得跟個土包子一樣，給您丟人?！?

他目光掃過那四個新來的姑娘，又看了看旁邊氣質出眾的蘇晚晴，心里那點僅存的江湖氣，也徹底散了。

他明白，自己踏進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過去那套，行不通了。

“行了，人都到齊了。”林楓拍了拍手，“培訓，現在開始?！?

培訓的第一課，不是話術，不是搭配，而是站姿和微笑。

蘇晚晴站在前面，身姿挺拔如松，嘴角帶著標準的微笑。

“顧客是上帝，但我們不是奴仆。我們要用最專業的姿態，給她們最好的體驗。

記住，你們代表的，是‘潮流前線’的臉面。”

四個新來的姑娘學得有模有樣，雖然還有些羞澀，但都在努力模仿。

最有趣的，是劉軍。

一個跑江湖多年的漢子，此刻正跟四個小姑娘一起，笨拙地練習“標準八齒笑”。

他對著個小鏡子，咧開嘴，努力露出八顆牙。

結果那表情，怎么看都像是打架前威脅人的冷笑，看得旁邊偷瞄的趙春燕差點笑出聲。

“劉哥，你這笑，能把人嚇跑?！绷謼鞔蛉さ?。

劉軍老臉一紅，也不生氣，反而更認真了，“林經理，俺這輩子就會瞪眼，還真沒練過笑。俺得多練練。”

接下來的幾天，劉軍成了店里最奇特的一道風景。

他跟著學疊衣服，那雙習慣了搬運大麻袋的手，去捏一件小小的真絲襯衫，顯得格外笨重，生怕一使勁就給捏壞了。

他跟著學話術，把蘇晚晴寫下的那些句子，像小學生背課文一樣，一遍遍地念。

“這位大姐，您真有眼光，這件是咱們剛到的最新款，料子是……”

他剛開始還覺得別扭，說得磕磕巴巴。

但他學得極快，而且不只是死記硬背。

晚上店里關門了，他還拉著譚衛東，讓他當顧客，自己一遍遍地演練。

“不對，剛才那句話，蘇經理說要帶著點驚喜的口氣。俺的口氣太平了，再來！”

到了第三天，他的作用就顯現出來了。

下午，店里來了個有些挑剔的中年女人，看中了一件連衣裙，可又嫌顏色太艷。

新來的一個叫王小芳的姑娘，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對方還是猶豫不決。

“算了算了，我再看看吧?！迸苏f著就要把衣服放回去。

王小芳急得臉都紅了。

就在這時，劉軍走了過來。他臉上掛著練了兩天的、雖然還有點僵硬但已經自然不少的微笑。

“大姐，您先別急著放。我給您拿條絲巾，您配上試試?！?

他沒說衣服好不好，而是轉身從貨架上取下一條淡雅的米色絲巾。

“您看，這裙子單穿，是有點跳?？蛇@絲巾一壓，是不是整個人的氣質立馬就穩下來了？

既顯得年輕，又不輕浮。您再到鏡子前走兩步，感覺一下?！?

女人將信將疑地走到鏡子前，左看右看，眼睛慢慢亮了。

劉軍趁熱打鐵，“我們林經理常說，會穿衣裳的人，穿的是搭配，是氣質。

您這身，走到單位里，絕對是最亮眼的那個?！?

一套組合拳下來，那女人高高興興地付了錢，不僅買了裙子，連那條絲巾也一并買下了。

等顧客一走，劉軍立刻把王小芳叫到一邊，沒了剛才的和顏悅色，表情嚴肅起來。

“看見沒？顧客說‘不’的時候，不是讓你放棄，是讓你想辦法。

她嫌顏色艷，你就幫她想怎么能不艷。

光用嘴說‘好看’，那是傻賣貨。

咱們賣的，是讓人變好看的法子。懂了沒？”

王小芳被說得面紅耳赤，卻又心服口服，重重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