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門“吱呀”一聲，被粗暴地推開。

一道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門口透進(jìn)來的光，像一堵墻。

“你個猴崽子，躲這兒磨蹭個球！我爹叫你哩！”

進(jìn)來的是耿大軍，他皺著眉頭，一臉嫌惡地看著縮在柴火堆里的堂弟，仿佛多看一眼都臟了自己的眼睛。

他壓根沒注意到耿小武臉上未干的汗?jié)n和煞白的嘴唇，只覺得這小子一天到晚陰沉沉的，不像個爺們。

耿小武拿著鉛筆頭的手一抖，連忙把畫好的幾張紙藏在身后，低著頭站起來，聲音小的像蚊子哼哼。

“大軍哥，我……我馬上就畫完了。”

“畫畫畫，就知道畫！能畫出錢來？”耿大軍不耐煩地啐了一口，“趕緊的！”

說完，他看都懶得多看一眼，轉(zhuǎn)身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耿小武靠著冰冷的墻壁，聽著堂兄遠(yuǎn)去的腳步聲，腹部的鈍痛和心里的屈辱交織在一起。

他深吸了一口柴房里發(fā)霉的味道，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閉上眼，林楓那張沒什么表情的臉，還有那一記讓他現(xiàn)在還喘不上氣的拳頭，在腦子里揮之不去。

怕！！！

他更怕的，是被四叔一句話打發(fā)回老家種地去。他不想一輩子跟土坷垃打交道，他想出人頭地！

兩種恐懼?jǐn)Q成了一股繩，反而讓他的腦子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不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腦海里只剩下“潮流前線”店里那幾件衣服的模樣。

那件白色開衫的冰涼絲滑，那條牛仔褲破洞邊緣自然的毛邊，還有那件機(jī)車夾克上拉鏈的位置和角度……這些細(xì)節(jié)像潮水般涌來。

靠著這股子被逼到絕境的勁兒，他飛快地在紙上補(bǔ)充著最后的細(xì)節(jié)，連那件開衫獨特的V字領(lǐng)弧度都畫得分毫不差。

做完這一切，他緊繃的后背才終于松弛下來，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他小心翼翼地將圖紙揣進(jìn)懷里，整理了一下衣服，這才朝著后院正屋走去。

屋里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耿秉義坐在太師椅上，手里盤著兩顆油光锃亮的核桃，眼睛半睜半閉，一言不發(fā)。

耿小武垂著頭走進(jìn)去，恭敬地從懷里掏出圖紙，雙手遞了過去。

耿秉義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是朝桌子偏了偏頭。耿小武會意，趕緊將圖紙一張張在桌上鋪平。

屋里只有核桃在掌心滾動的“骨碌”聲。

過了許久，那聲音停了。

耿秉義終于睜開眼，拿起那張畫著冰絲開衫的圖紙，湊到燈下仔細(xì)端詳。

他的手指在那V字領(lǐng)的線條上輕輕劃過，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

他沒夸耿小武，甚至沒看他一眼，而是將目光轉(zhuǎn)向了站在一旁的耿大軍。

“看清楚了？”

“看……看清楚了，爹。”耿大軍連忙湊上前。

“就照著這個，連夜去石門。”

耿秉義把圖紙扔在桌上，“南三條市場，一家家給俺找，一件件給俺對。

找不到一模一樣的，你們就不用回來了。”

“爹，您放心！”耿大軍像是得了圣旨，一拍胸脯，拿起圖紙，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出了門。

……

石門，南三條。

耿大軍帶著兩個堂弟，一頭扎進(jìn)了這個迷宮般的巨大市場。

南來北往的口音、刺耳的喇叭聲、堆積如山的貨包，瞬間就把三個人給淹沒了。

他們拿著圖紙，像三只沒頭蒼蠅，滿懷信心地開始了一家家的排查。

可一整天下來，別說找到一模一樣的貨，就連那些普通的T恤和牛仔褲，找到的款式都差著點意思。

要么印花不對，要么顏色太深，要么版型土氣。

太陽落山時，三個人累得腿都快斷了，嗓子也喊啞了，卻兩手空空。

“媽的，這市場也太他娘的大了！”

耿大軍一屁股坐在路邊，煩躁地抓著頭發(fā)，“那姓林的孫子，到底是從哪個犄角旮旯里淘來的貨！”

跟他一起來的耿輝也是一臉疲憊：“大軍哥，咱們明天再找找吧，今天實在走不動了。”

第二天一早，三人又強(qiáng)打精神投入戰(zhàn)斗，可又跑了一上午，那些普通款式，算是找了一些。

圖紙上那三件最關(guān)鍵的貨——冰絲開衫、機(jī)車夾克、破洞牛仔褲，連個影子都沒見到。

眼看就到中午了，耿大軍的耐心徹底耗盡，一腳踹翻了路邊一個空紙箱。

就在這時，一個賊眉鼠眼、穿著的確良襯衫的中年男人湊了過來，臉上堆滿了笑。

“幾位老板，看你們這氣派，是尋啥金貴貨哩？”

耿大軍正憋著火，沒好氣地上下打量他：“你誰啊？”

“我叫李三。”男人麻利地遞上一根煙，滿臉熱絡(luò)，“老板，看你們也不是找一般貨色的。

不瞞你說，這南三條，就沒有我李三摸不到的門路。你們要找啥，給我瞅瞅？”

耿大軍將信將疑，但實在沒別的轍了，只好把那張畫著冰絲開衫的圖紙遞了過去。

李三接過一看，眼睛驟然一亮，一拍大腿。

“哎喲喂！我當(dāng)是啥稀罕物！這路子的貨，大面上哪能有？

這都是南邊過來的頭道湯，一般人摸不著門路！走，哥帶你們開開眼！”

說著，他領(lǐng)著半信半疑的耿大軍三人，七拐八拐地鉆進(jìn)了一條深巷，進(jìn)了一個看起來像倉庫多過像店鋪的院子。

一個胖老板熱情地迎了出來，看過圖紙后，笑著從里屋拿出幾件衣服。

耿大軍眼睛都直了。

像！太像了！

那件白色的開衫，也是軟趴趴的，看著也滑溜；那件機(jī)車夾克，拉鏈也挺多；那條牛仔褲，膝蓋上也爛著倆洞。

“老板，這玩意兒咋賣？”

胖老板伸出兩個指頭，笑得像個彌勒佛：“開衫，三十。”

耿大軍心里咯噔一下。三十？！“潮流前線”那件一模一樣的開衫，價錢牌上清清楚楚寫著四十五塊！

這一來一回，就是十五塊的利！他娘的，比搶錢還快！

他強(qiáng)壓住狂喜，拿起衣服捏了捏。

耿輝也在旁邊摸了一把，此刻卻皺起了眉，小聲對耿大軍說：

“大軍哥，這料子……好像不對勁啊。摸著是滑，可有點硬，沒那么涼。

還有這褲子上的洞，邊上光禿禿的，是剪刀鉸的，不像人家那個，有自然的毛邊。”

“屁話！”

耿大軍瞪了他一眼，一把搶過衣服，“便宜就行！質(zhì)量好得很，比咱們原來的貨強(qiáng)多了！

穿身上誰他媽看得出那點毛邊？你懂個球！”

在他看來，款式像，價格低，就是王道。什么手感、質(zhì)感，都是虛的。

“老板，這三樣，我一樣要五十件！T恤和普通牛仔褲，一樣來一百件！”

耿大軍大手一揮，豪氣干云。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林楓那家店門可羅雀，姓林的小子跪地求饒的場景了。

……

當(dāng)天深夜，一輛超載的貨車顛簸著回到了云靈縣。

第二天一大早，西關(guān)“時代服裝店”的后院，整個耿家的人都出動了，興奮地拆著貨包，整個店鋪煥然一新。

耿秉義親自來驗貨。他拿起那件仿冒的冰絲開衫，摸了摸，又對著光看了看。

他沒去過林楓的店，更沒見過原版是什么樣。

在他幾十年的生意經(jīng)里，這種化纖料子就是“滑溜”的，至于更深層次的“冰絲”質(zhì)感，超出了他的認(rèn)知范疇。

在他看來，這批貨，款式新穎，做工也還過得去，最關(guān)鍵的是，進(jìn)價比他預(yù)想的還要低。

“價錢牌掛出去。”耿秉義放下衣服，嘴角露出一抹森冷的笑意，“所有新款，都比‘潮流前線’那邊，便宜五塊錢！”

他轉(zhuǎn)過身，看著一眾亢奮的族人，緩緩開口。

“花里胡哨的東西，終究是花架子。老百姓買東西，認(rèn)的還是便宜。

把他的人都搶過來，我看他那高高的租金，拿什么撐下去！”

“明天，我要讓他林楓的店門口，一只蒼蠅都飛不進(jì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