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半個時辰后，沉重的腳步聲和車輪碾壓地面的轱轆聲由遠及近。

聚義廳的大門再次被推開，夜貓子率先閃身進來，聲音帶著一絲緊繃：“大當家的，軍師，人帶到了！”

刀疤劉緊隨其后，他臉上的兇悍之氣并未收斂，反而更盛，像一頭隨時準備撲擊的猛虎。

他身后，兩名魁梧的山匪一左一右，“護衛”著一個身著寶藍色綢緞直裰的老者走了進來。

這老者，正是柳文原。他約莫五十多歲年紀，面皮白凈，保養得宜，下頜留著三縷修剪整齊的花白胡須。

一雙眼睛不大，卻異常清亮有神，此刻正不動聲色地快速掃視著聚義廳內的環境、人物，目光掠過那些兇悍的山匪頭領、地上堆著的官兵衣甲，最后，精準地定格在篝火旁負手而立、一身青布長衫的馮原身上。

他臉上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既不顯得諂媚也不顯得倨傲的溫和笑容，步履從容，仿佛踏進的不是土匪窩，而是某個鄉紳的客廳。

“山野粗鄙之地，柳先生屈尊駕臨，馮某與雷大當家有失遠迎，還望海涵。”馮原率先開口，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只是微微拱手，行了個不卑不亢的禮。他站在陰影與火光的交界處，身形清癯，眼神卻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

雷彪也站直了魁梧的身軀，抱著胳膊，銅鈴大眼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著柳文原，粗聲道：“你就是那什么王府的柳先生？俺們這窮山溝，可容不下您這尊大佛！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一股濃重的草莽匪氣撲面而來。

柳文原臉上的笑容絲毫不變，仿佛沒聽見雷彪話語中的粗魯。

他對著馮原和雷彪方向，雙手攏在袖中，微微躬身，行了一個標準的儒生禮，動作流暢自然，顯示出極好的涵養：“不敢當軍師與大當家‘屈尊’二字。老朽柳文原，不過京城一介寒儒，蒙忠順親王不棄，在府中教幾個不成器的頑童，混口飯吃罷了。”

他姿態放得極低，直接點明了自己在王府的“西席”身份，卻巧妙地回避了“幕僚”這個更敏感也更接近權力核心的稱謂。

他直起身，目光坦然迎向馮原那深不見底的審視，微笑道：“此番冒昧打擾寶寨清靜，實因王爺遠在京城，聞聽南直隸出了一股了不得的豪杰，三挫官兵鋒芒，連那太平鎮的趙全忠也折戟沉沙。王爺素來愛惜英雄，常言‘草莽之中多龍蛇’，心中甚為激賞，特命老朽攜些許薄禮，代為致意，聊表欽佩之心。”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

既抬出了忠順親王的名頭以示重視，又用“愛惜英雄”、“草莽龍蛇”的贊譽之詞捧了黑云嶺，最后點明“薄禮致意”，將這次突兀的拜訪包裝成一次禮節性的“欽佩”之舉。

廳內不少頭領聽著，緊繃的臉色不自覺地緩和了幾分。能被京城里的親王稱為“英雄”，這份“面子”可著實不小。

柳文原說著，側身讓開一步，指向廳外：“些許心意，不成敬意，還望大當家和軍師笑納。王爺特意吩咐，聽聞山寨屢經戰事，想必物資艱難，故備下了些刀槍器械、布匹藥材，還有幾壇御酒，供兄弟們解乏。”他頓了頓，語氣更加誠懇，“王爺深知綠林豪杰，重義輕利，故所備皆是實用之物，絕無金銀俗物污了眾位好漢的眼。”

馮原順著柳文原所指的方向看去。

聚義廳外空地上，停著那輛青篷馬車。此刻車篷已經掀開，露出了里面碼放得整整齊齊的物資。

最上面一層，是數十柄嶄新的腰刀和長槍槍頭，寒光閃閃，顯然是上好的鑌鐵打造，遠非山寨里那些破銅爛鐵可比。

下面隱約可見成捆的麻布、幾個貼著紅紙的藥箱，以及幾個碩大的、封泥上打著內府印記的酒壇。

刀疤劉大步走到馬車旁，隨手抄起一柄腰刀，屈指在刀身上用力一彈。

“嗡........”一聲清越悠長的顫鳴響起，久久不絕。他又拿起一桿長槍槍頭，鋒刃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目的寒芒。

刀疤劉臉上的刀疤抽動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熾熱。好家伙！這可比官兵用的家伙還好！

“好刀！”刀疤劉忍不住贊了一聲，聲音洪亮。

廳內其他頭領的目光也都被吸引過去，看著那些嶄新的武器和物資，呼吸都粗重了幾分。

刀頭舔血的日子，精良的武器和救命的藥材，就是最大的誘惑！

柳文原將眾人的反應盡收眼底，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幾分，目光卻始終若有若無地鎖在馮原身上。

這位年輕軍師，從始至終，臉上的表情幾乎沒有任何波動，那雙深邃的眼睛里，既沒有對精良武器的渴望，也沒有對親王垂青的激動，只有一片沉靜的審視。

“王爺厚意，黑云嶺上下，銘感五內。”馮原終于開口，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喜怒，“只是，馮某有一事不明，還請柳先生解惑。”

“軍師請講。”柳文原含笑拱手，姿態謙和。

“忠順親王殿下，乃天潢貴胄，身處九重宮闕，日理萬機。”馮原緩緩踱前一步，目光如實質般落在柳文原臉上，一字一句地問道，“我黑云嶺不過南直隸一隅山野草寇，縱有些許微名，也不過是官兵無能所襯。此等微末之事，緣何能入王爺法眼？甚至勞煩先生這等王府重臣，千里迢迢，親攜厚禮而來？這份‘厚意’，未免太重了些。”他的話語直指核心，撕開了那層“欽佩英雄”的溫情面紗........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聚義廳內剛剛因禮物而緩和的氣氛，瞬間又凝滯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柳文原身上，等著他的回答。雷彪更是重重哼了一聲，抱著胳膊，眼神不善。

柳文原臉上的笑容絲毫未減，仿佛早就料到會有此一問。他捋了捋頜下的胡須，發出一聲極輕的嘆息，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感慨：“軍師果然快人快語，洞察入微。老朽佩服。”

他環視一周，目光掃過那些或警惕、或疑惑的臉，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意味：

“實不相瞞，王爺對黑云嶺的‘關注’，確非僅為諸位之勇武。諸位可知，那太平鎮副將趙全忠是何人舉薦？那南直隸總督高斌，又出自何門？”他微微一頓，拋出關鍵信息，“趙全忠，乃繕國公府大力舉薦的親信！而高斌，其實是榮國府老太君史氏一門的門生故吏！此二人接連折戟于黑云嶺，損兵折將，丟盡顏面。繕國公府、榮國府，乃至與其休戚相關的四王八公，早已視黑云嶺為眼中釘、肉中刺！高斌驚懼之余，已密奏朝廷，欲請調京營精銳，甚至……動用九邊強軍，誓要踏平黑云嶺，以雪前恥，以振聲威！”

這番話如同平地驚雷，在聚義廳內轟然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