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了李叔，江林沒有絲毫停歇，腳步匆匆地轉(zhuǎn)向村東頭。他需要去見另一位至關(guān)重要的人物——老支書王德海。

王德海的家在村子?xùn)|頭，一個干凈利落的小院，竹籬笆爬著幾株牽牛花。作為石崖村幾十年的老支書，退下來后威望不減，他處事公正，德高望重，對村里各家各戶的田頭地角、人情世故都門兒清。

在石崖村這樣宗族鄰里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的地方，修房子，尤其是江林家這種位置特殊（靠近海邊、西鄰小路、北鄰別家菜園）、還要動格局（加二樓、挖半地下池子）的大事，提前跟鄰里打好招呼、向村里報備一聲，不僅是必要的禮節(jié)，更是可以避免日后無窮麻煩。

老支書正坐在院里的老竹椅上，瞇著眼，就著晨光，慢悠悠地抽著一桿磨得油亮的銅鍋旱煙袋，手里捏著一份不知哪年的舊報紙。裊裊的青煙盤旋而上，帶著辛辣的煙草味。看到江林進(jìn)來，他布滿皺紋的臉上立刻綻開和煦的笑容，聲音洪亮而親切：

“喲，阿林啊！稀客稀客，快坐快坐！聽說你最近可了不得，‘希望號’在海里那邊收獲不小？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他熱情地招呼著，眼神里是長輩看有出息晚輩的贊許。

“王伯，您可別笑話我了，”江林恭敬地問好，在旁邊的竹凳上坐下，寒暄兩句后便直入主題，“王伯，今兒來，是想跟您報備個事，也請您老給拿個主意。”他再次珍而重之地掏出那張已經(jīng)承載了太多期望的草圖，在膝蓋上小心地展開。

“我家那老屋，您是最清楚的，年頭久了，昨晚上那場大雨，漏得跟篩子似的，小魚都凍著了，實在沒法將就了。我想著，咬咬牙，趁手里剛有點活錢，把它徹底拾掇拾掇。”

他一邊說，一邊指著草圖上的關(guān)鍵點，“重蓋屋頂是必須的。里面格局也老早就不合用了，想重新隔一下，給小魚弄個像樣的房間。另外，”

他指著后院的位置，“想在后院自家空地上，搭個小棚子，主要放漁具，再弄個小池子養(yǎng)點活魚蝦，圖個新鮮，好賣相。”他解釋得很仔細(xì)。

老支書放下煙袋，從口袋里摸出一副老花鏡戴上，湊近了仔細(xì)看江林那張畫得歪歪扭扭的草圖。他看得很慢，聽江林解釋得也很認(rèn)真，時不時點點頭。看完，他摘下眼鏡，臉上笑容依舊，但眼神里多了幾分鄭重：

“嗯，是好事！天大的好事！你家那老屋，是祖上留下的根基，石頭底子好，可上面的木頭和頂，早該換換了！在上面弄，不違規(guī)，合情合理。后院搭棚放自家漁具，養(yǎng)點活物，只要不礙著別人，也說得過去。”他肯定了江林的計劃。

但緊接著，老支書拿起煙袋，在竹椅腿上輕輕磕了磕煙灰，話鋒一轉(zhuǎn)，語氣變得語重心長，帶著過來人的深邃智慧：“不過阿林啊，修房子是大事，牽扯多。王伯給你提幾個醒，你得往心里去。”

“您說！王伯，我聽著呢！”江林身體微微前傾，態(tài)度極其誠懇。

“第一樁，也是頂要緊的，”老支書伸出一根手指，“動工之前，務(wù)必先去跟西邊的王阿婆家，還有北坡的李嬸家，好好打個招呼，遞個話，把你這修房子的打算，特別是要動的地方，跟人家說清楚。”

他詳細(xì)解釋道：“你家西墻緊挨著王阿婆兒子后院那條共用的小路，窄得很。你修房子，運料的大車小車，堆放點木頭磚瓦，臨時占點道，那是免不了的。北邊呢，離李嬸家的菜園子不遠(yuǎn)，你挖池子、搭棚子，動靜也小不了。提前說一聲，把難處、要占的地方、大概幾天，都跟人家交個底，客氣點，該賠不是提前賠個不是。遠(yuǎn)親不如近鄰，面子給足了，人家心里舒坦，日后才少生閑氣，少惹麻煩！鄉(xiāng)下地方，有時候一句話的事，能省下十兩銀子！”老支書深諳鄉(xiāng)村人情世故的精髓——面子先于里子，溝通重于蠻干。

“第二樁，”老支書伸出第二根手指，神情嚴(yán)肅了些，“你這規(guī)劃，動靜不小。尤其是樓上隔房間，那是動房子的筋骨！用的木料，請的工匠，都要靠得住！馬虎不得！特別是那根主梁，那可是房子的脊梁骨！頂天立地的玩意兒！選什么木頭，怎么架，學(xué)問大了去了！李木匠看過了？他點頭了沒有？”他的目光銳利起來，盯著江林。

“看過了！剛從他家過來。李叔給了很多指點，主梁必須換碗口粗的老杉木，隔板要厚實，榫卯要嚴(yán)實。”江林連忙回答。

“李木匠點頭了？那成！”老支書明顯松了口氣，臉上重現(xiàn)笑容，“他點頭，那就錯不了！記住，安全第一！房子是給人住的，不是紙糊的燈籠！該花的錢，不能省在這命根子上！”

“是！王伯！”江林鄭重點頭。

“第三樁，”老支書的聲音壓低了些，身體也微微前傾，帶著點推心置腹的意味，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顯得格外深邃，“阿林啊，你最近…風(fēng)頭有點勁。別人摸不著門道的魚獲，你一趟趟往回拉…眼紅的人，不是沒有啊。”

他頓了頓，觀察著江林的臉色，“修房子是大事，花錢也多，明晃晃擺在那里的動靜。樹大招風(fēng)！你得學(xué)會…低調(diào)點。錢袋子捂緊點，該露的露，不該露的，藏著掖著點。別讓有心人惦記上，平白生出許多是非。真要遇上啥難纏的、不講理的、想敲竹杠的…”

老支書重重吸了口煙，緩緩?fù)鲁觯皠e逞強，也別怕事，來找我。王伯這張老臉，在石崖村這片地上，多少還有幾分薄面。”

江林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鄭重地點頭：“謝謝王伯！您的話，我都記在心里了！一定按您說的辦，今天就去跟王阿婆和李嬸打招呼。！”

當(dāng)江林再次將那張承載著妹妹夢想、浸潤著老匠人經(jīng)驗、又承載了老支書關(guān)懷的草圖，珍重地折好，放入懷中時，他感覺胸口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