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信風至省城
- 我的海洋知識庫有點閑
- 愚人青椒
- 2669字
- 2025-07-03 08:05:29
油燈如豆,昏黃的光暈在土墻上暈染開一小圈溫暖的漣漪。江林端坐在瘸腿的木桌前,粗糲的手指捏著一桿磨得光滑的舊鋼筆。筆尖懸在粗糙的信紙上,洇開一小團藍黑色的墨跡,像一顆猶豫的心跳。
桌角,安靜地躺著幾張嶄新的匯款單憑證,和一疊散發著油墨清香的嶄新“大團結”——那是剛從郵局回來的憑證。
旁邊,是一個用厚實油紙、細麻繩捆扎得嚴嚴實實的包裹,里面塞滿了江阿婆幫忙精心腌制的咸魚干、蝦醬和幾片曬得金黃油亮的干海帶。
咸鮮的海味,絲絲縷縷地從紙包的縫隙里滲透出來,混入油燈燃燒的淡淡煤油味中,竟奇異地構成了一種名為“家”的氣息。
一個月半月。
距離他立下“三個月內還清債務”的誓言,僅僅過去了一個月半月!
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里飽含著海風的腥咸、魚獲的微腥、新鈔票的油墨味,以及一種塵埃落定后的、近乎虛幻的輕松。他低下頭,筆尖終于堅定地落在信紙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如同船槳劃過平靜的海面。
姐:
見字如面。
我和小魚都好。鄰居江阿婆常來照看,小魚最近又長高了些,能幫阿婆燒火了,就是貪玩,總惦記著和小梅去灘涂上撿貝殼。
姐,告訴你個好消息。家里的債,所有的債,都還清了。
東頭李木匠鋪子的棺材錢,三十七塊八毛,還了。劉裁縫鋪子的壽衣錢,十二塊,清了。張屠戶那里的五斤雜碎肉、兩副下水錢,三塊二毛,給了。雜貨鋪劉老板的鹽、醬油、粉條錢,五塊四毛,一分不欠。還有……
李麻子那三十塊本金,連本帶利,一分不少,也結清了!姐,從今往后,咱家脊梁骨挺得直直的,再也不欠誰一分錢!晚上睡覺,再也不用聽那“利滾利”的鬼叫了!
錢是“希望號”掙來的。海沒瞎,認得勤快人的力氣。魚蝦也爭氣,碰上了幾網好收成,還撈到些稀罕貨,賣給了城里的大酒樓,價錢公道。老周叔幫了大忙,他戰友陳大勺師傅是個實在人,認東西不認人。你放心,我心里有數,路子穩當著呢。
隨信給你寄去五十塊錢。你在省城,花銷大,別太省著,該吃吃,該買買。書一定要讀好,那是大事!家里有我,小魚有我,塌不了!包裹里是阿婆親手腌的咸魚干、蝦醬,還有幾片干海帶,省城買不到這個味兒,泡開了燉湯,鮮得很。你一個人在外,照顧好自己,別惦記家里。
安心念書!等姐念成了大學問,將來還得靠姐幫襯我呢!
弟:林
小魚也給你畫了張畫(信紙背面附著一幅稚嫩的涂鴉:歪歪扭扭的房子,兩個火柴小人,一個扎辮子的小人旁邊寫著“姐姐”,一個稍高的小人旁邊寫著“哥哥”,房子外面是一條更歪扭的船,船上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叉叉,大概代表魚,旁邊寫著三個更歪扭的字:“好多魚!”)
寫完最后一個字,江林放下筆,長長地吁出一口氣。那口氣仿佛帶著千斤重擔離體而去,整個肩膀都松弛了下來。他拿起信紙,又仔細看了一遍。指尖拂過“都還清了”那幾個字時,微微顫抖了一下。
他將信紙仔細折好,連同那張畫滿了小魚叉叉的涂鴉,一起塞進信封。又把那厚厚一沓五十元鈔票和匯款單憑證小心地夾在信紙中間。
做完這一切,他拿起那個沉甸甸、散發著濃郁海味的包裹,吹熄了油燈。月光從破舊的窗欞流淌進來,清冷地灑在空蕩蕩的桌面上。
他抱著包裹走出門,站在院子里。夜空如洗,星河低垂,海風帶著涼意吹拂著他年輕的臉龐。遠處傳來海浪拍打礁石永恒的聲響,此刻聽來,卻如同最溫柔的搖籃曲。
省城大學。午后的陽光穿過高大的法國梧桐枝葉,在紅磚教學樓的墻壁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影。下課鈴響過,人流從各個教室門口涌出,匯成喧鬧的溪流。
江月抱著一摞厚厚的專業書,隨著人流慢慢走著。她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上衣,烏黑但枯澀的長發簡單地挽在腦后,臉上帶著一種與周圍青春飛揚稍顯不同的沉靜,那是過早承擔生活重壓留下的印記。
室友張莉,一個活潑開朗的北方姑娘,挽著她的胳膊,嘰嘰喳喳地說著系里剛通知的講座消息。
“江月!收發室有你的包裹!還有信!好像是家里寄來的!”一個同班女生從后面追上來,大聲喊道。
江月腳步猛地一頓。家里?包裹?信?弟弟和小魚…一個多月了,弟弟只托人捎過兩次簡短的口信,說一切安好。沉重的債務像一塊巨石壓在她心頭,讓她即使在明亮的課堂里,也時常感到喘不過氣。
她無數次在深夜驚醒,夢見李麻子那張油膩的臉和弟弟在風浪里掙扎的小船。她甚至偷偷寫好了退學申請,藏在枕頭底下,只等最后那根稻草壓下來…此刻,這突如其來的包裹和信,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巨大的、帶著恐慌的漣漪。
是弟弟出事了?還是小魚…她不敢想下去。
“江月?你怎么了?臉色這么白?”張莉察覺到她的異樣,關切地問。
“沒…沒什么,我去趟收發室!”江月的聲音有些發緊,幾乎是跑著沖向位于宿舍樓一角的那個小小房間。
狹小的收發室里彌漫著灰塵和紙張陳舊的氣味。一個戴著老花鏡的阿姨從一堆信件包裹中抬起頭,指了指窗臺上一個方方正正、用粗麻繩捆扎得結結實實的油紙包裹,還有一封壓在包裹上的、略顯皺巴的信封。
“喏,江月是吧?你的,剛到的,海邊的包裹,味兒還挺沖。”阿姨推了推眼鏡。
江月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出來。她一眼就認出了信封上那略顯笨拙卻無比熟悉的字跡——是弟弟江林!
她幾乎是撲過去,先抓起了那封信。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撕了好幾下才把信封撕開。她迫不及待地抽出信紙,目光像饑餓的旅人,貪婪地捕捉著上面的每一個字。
目光掃過開頭“姐:見字如面。我和小魚都好…”時,她緊繃的心弦稍稍松了一分。接著,“家里的債,所有的債,都還清了。”——這九個字,如同九道驚雷,在她腦海中轟然炸響!她猛地捂住嘴,眼睛死死盯著那幾行字,反復確認:李木匠…劉裁縫…張屠戶…劉老板…李麻子…連本帶利…撕得粉碎!
每一個名字,每一筆數額,都曾是壓得她夜不能寐的噩夢!竟然…竟然真的還清了?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里?
巨大的、難以置信的狂喜如同洶涌的海嘯,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線。然而,緊隨其后的,是排山倒海般的、遲來的酸楚與愧疚!
本該是她這個姐姐扛起的重擔啊!是弟弟,用他還未完全長成的肩膀,用他一次次搏擊風浪的勇氣,用他磨破的雙手和曬脫皮的脊背,硬生生扛了下來!
撕毀借據時,他該是怎樣的揚眉吐氣?匯款單上那五十元錢,又凝結著他多少日夜的辛勞與汗水?
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滾燙的淚珠大顆大顆地砸落在信紙上,迅速洇開了藍色的墨跡,像一朵朵悲傷又釋然的花。
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順著冰冷的墻壁軟軟地滑坐下去,蜷縮在收發室布滿灰塵的角落里,緊緊攥著那幾張薄薄的信紙,如同攥著失而復得的珍寶。
壓抑了太久太久的嗚咽,終于沖破了喉嚨的封鎖,從指縫間傾瀉而出,起初是低沉的、破碎的抽泣,漸漸變成了無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那哭聲里,是卸下千斤重擔的虛脫,是對弟弟無盡的心疼,是深深的愧疚,更是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