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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希望號”下水

晨光如金,潑灑在石崖村高低錯落的屋頂和海面之上。潮水正一寸寸溫柔地舔舐著江家屋后那片小小的灘涂,水位已悄然漲至最適合船只下水的刻度。

空氣里彌漫著海鹽的咸腥,還有一股躁動不安的氣息,那是整個村子被一個消息點燃后蒸騰出的熱度——江林那小子,用一堆爛木頭拼湊出來的“怪船”,今天要下水了!

消息像長了翅膀的海鳥,掠過家家戶戶低矮的門楣。村口那棵盤根錯節、蔭蔽了無數代人的老榕樹下,今日顯得格外冷清。

樹下石凳上那幾個常聚在一起抽旱煙、嘆年景的老伙計,此刻一個不見。人潮,正源源不斷地涌向村尾那片平日無人問津的灘涂。

人群里,心思各異。有純粹看個稀罕的,踮著腳,伸長脖子,嘴里嘖嘖有聲;有湊熱鬧的,嘻嘻哈哈,互相推搡著搶占有利位置。

也有幾個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和惡毒揣測,以游手好閑、慣愛挑事的王癩子為首,他們聚在一處礁石后,嘴角掛著譏誚的弧度,等著看那“破棺材”入水即沉的“好戲”。

老支書王德海也來了,拄著那根磨得油亮的拐杖,渾濁卻銳利的眼睛在人群中掃視,最后定格在那條被支架撐起的船身上,眼神復雜,既有對一個年輕人膽大妄為的審視,又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某種可能性的微弱期待。

當然,少不了王伯。他像一尊沉默的礁石,抱著膀子,穩穩地站在人群最前方,離海水最近的地方。嘴里叼著的黃銅旱煙袋,煙鍋里的火明明滅滅,青煙繚繞著他那張溝壑縱橫、永遠陰沉的臉。

他一言不發,目光如同生了銹的鐵鉤,死死鉤在“希望號”那奇特的船體上——那些嶄新的、格格不入的槐木構件,那些縱橫交錯的加固鐵條,還有船底、船身裂縫處涂抹得黑亮、散發著刺鼻氣味的防水油灰。

這船在他眼中,是離經叛道,是對祖宗傳下來規矩的褻瀆。

江林站在齊膝深微涼的海水里。他特意換上了那件唯一還算干凈、洗得發白的舊藍布褂子,赤著腳,腳趾深深陷入濕潤的泥沙中。

海風吹拂著他略顯凌亂的短發,露出額頭上幾道尚未完全消退的、被木刺劃傷的淺痕。幾天幾夜的連續奮戰,在他年輕的臉龐上刻下了明顯的疲憊,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岸邊,小魚的小手緊緊攥著鄰居小妹的衣角,小魚的眼睛睜得圓圓的,一眨不眨地盯著哥哥和他身后那條巨大的船影,小臉繃得緊緊的,嘴唇抿成一條細線,泄露著孩童無法掩飾的緊張。

她小小的胸膛里,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飛快,仿佛隨時要躍出喉嚨。她怕,怕那船真的像王癩子他們說的那樣,一沾水就沉下去,怕看到哥哥眼里那好不容易燃起的火光驟然熄滅。

“時辰差不多了!”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是鐵蛋的父親,一個敦實憨厚的漢子。他率先走出人群,身后跟著三四個平日受過江林接濟海貨、或對這個倔強少年心存好感的村人。“搭把手!老少爺們兒!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

沒有過多的言語,幾個漢子默契地圍攏到船身兩側和尾部。江林也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抵住船頭。粗糙的船板摩擦著掌心尚未愈合的傷口,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但這痛感此刻反而讓他更加清醒。

“一!二!嘿——喲!”

“一!二!加把勁——走你!”

粗糲的號子聲驟然響起,壓過了人群的嗡嗡議論和海浪的低吟。汗水瞬間從漢子們的額頭、脖頸上滾落,古銅色的肌肉在陽光下賁張、繃緊,青筋如虬龍般凸起。

沉重的船體,在眾人齊心協力的推搡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極其緩慢地、一寸寸地離開了承載它多日的支架,滑向泛著粼光的海水。

支架傾斜的角度越來越大,船頭率先探入水中,激起一小片白色的水花。緊接著,是更龐大的船身中段。當船尾最后一點木頭徹底脫離支架的支撐時——

“嘩啦——!!!”

巨大的聲響如同驚雷炸開!整條“希望號”猛地砸入海水中,激起的浪花,劈頭蓋臉地澆了最前面推船的幾個漢子一身,包括江林。但他恍若未覺。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

浪花飛濺,水霧彌漫,模糊了視線。岸上數百道目光,如同數百支無形的利箭,穿透尚未完全平息的水幕,死死釘在船體上

!焦點,無一例外地匯聚在吃水線附近,尤其是那些曾經裂開大口子、如今被黑亮油灰和鐵條死死“縫合”的傷疤處!

王癩子脖子伸得老長,眼睛瞪得溜圓,嘴角咧開,幾乎要提前發出那聲尖利的嘲笑。王伯叼著旱煙袋的嘴微微張開,一縷青煙裊裊停滯,他整個身體都微微前傾,如同準備撲擊的猛獸,死死盯著船底。老支書王德海握拐杖的手,指節捏得發白。

一秒……

兩秒……

三秒……

浪花平息,水霧散盡。

那條飽經滄桑、被徹底改頭換面的“希望號”,靜靜地、穩穩地漂浮在蔚藍的海水之上!船身隨著輕柔的波浪微微起伏,姿態從容,如同一個終于找到歸宿的游子。

清晰的水痕(吃水線)在海浪的拍打下,始終維持著一個平穩優雅的弧度。船底,船身,那些曾經令人觸目驚心的裂縫處,那些嶄新的槐木與老舊船板銜接的地方……干燥!完好!

沒有一絲一毫的水漬滲出!那條被所有人視為朽木、視為笑柄的破船,此刻就像它千百年來的先祖一樣,如此自然、如此理所當然地漂浮在這片屬于它的蔚藍疆域之上!

成功了!滴水!不漏!

死寂。絕對的死寂。仿佛連海浪都屏住了呼吸。

“噢——!”人群中,一個年輕后生猛地蹦了起來,聲音因為極度的驚愕和激動而劈了叉,“沒漏!老天爺!真他娘的一點沒漏!”

這聲變了調的驚呼,如同投入滾油中的一滴水,瞬間引爆了全場!

“神了!真神了!那么大個窟窿眼子,愣是堵住了?”

“快看那船!穩當!比我家去年新打的那條還穩當!那黑乎乎的是啥玩意兒?神油嗎?”

“嘿!瞧那吃水!不多不少!這小子…這小子真有兩下子啊!”

驚嘆聲、議論聲、難以置信的抽氣聲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整個灘涂。許多原本抱著看笑話心態的人,此刻臉上只剩下純粹的震驚和茫然。幾個上了年紀的老漁民,揉著眼睛,湊近了又看,嘴里不住地念叨著“怪事,真是怪事”。

他站在冰涼的海水里,海水溫柔地沒過他的小腿肚。他看著眼前這條船。這條船,不再是“老海狗”,不再是破木頭堆。它是“希望號”!

它身上每一道新舊的紋理,每一塊黑亮的油灰,每一根加固的鐵條,都浸透了他無數個日夜的心血、汗水、焦慮、絕望和永不放棄的掙扎!

一股無法形容的、滾燙的洪流猛地從胸腔最深處炸開,直沖頭頂,瞬間燒灼了他的眼眶,燙得他鼻尖發酸。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堵得他無法呼吸,無法言語。

所有的艱辛,所有的屈辱,所有的孤注一擲,都在這一刻,被眼前這條穩穩漂浮、承載著他和小魚全部未來的船,賦予了無與倫比的意義!

咸澀的海風灌入口中,帶著自由的氣息。他猛地揚起頭顱,胸膛劇烈地起伏,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將所有的信念、所有的豪情、所有對未來的宣言,凝聚成一聲響徹云霄的吶喊:

“從今天起——!它叫‘希望號’!我們的希望——啟航了——!”

少年的聲音帶著破音的嘶啞,卻充滿了穿透云層的銳利和斬斷過往的決絕!那聲音在海風中激蕩、回旋,如同出征的號角,宣告著一個嶄新的、由他自己親手劈開的時代,正式來臨!

喧囂的海灘上,王伯依舊像一尊沉默的礁石。旱煙袋里的煙絲早已燃盡,只余下一點暗紅的火星。

他那張被海風和歲月雕琢得如同嶙峋礁石般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那震耳欲聾的歡呼和少年激越的宣告,只是拂過耳邊的微風。

然而,他那雙鷹隼般銳利、此刻卻顯得異常深邃的眼睛,卻死死釘在“希望號”那奇特的船體上。

目光掃過那些違反他數十年經驗認知的加固鐵條,掃過那些在陽光下反射著烏沉沉光澤、卻滴水不漏的防水油灰,掃過整條船在海浪中那異常平穩的姿態……沒有漏!一絲水汽都沒有!那條破船,不僅沒沉,反而比許多新船都顯得更穩當!

他握著那根磨得發亮、陪伴了他大半輩子的黃銅旱煙桿的手,幾不可查地、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那顫抖如此輕微,卻又如此真實,仿佛承載著某種信念根基的動搖。

他深深地、長長地吸了一口早已沒有煙霧的煙嘴,仿佛要借此壓下胸腔里翻騰的驚濤駭浪。濃烈而虛無的“煙”氣似乎模糊了他眼中的銳利,卻怎么也掩不住那渾濁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極其復雜的暗流——是難以置信的震驚?

金色的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下來,慷慨地涂抹在“希望號”嶄新的槐木船舷和烏黑發亮的防水油灰上,反射出冷硬而又充滿力量感的金屬光澤。

它安靜地漂浮在碧藍的海灣里,隨著波浪輕輕起伏,如同一個沉睡初醒的巨人。船頭破開的水紋,正溫柔地向四周擴散,仿佛在宣告著一段嶄新航程的開啟。

它不再是被詛咒的“老海狗”,不再是被嘲弄的“破棺材”。它是浴火重生的“希望號”!一艘由不屈的意志、孤勇的智慧和永不熄滅的渴求所鍛造的新生之舟!

它承載著一個少年破碎家庭的全部未來,更象征著一種無聲卻足以燎原的力量——知識,足以劈開命運的堅冰,足以在腐朽的廢墟上,托舉起嶄新的、駛向深藍的希望!

歸途的燈塔,已在江林心中點亮。而屬于“希望號”,屬于少年江林的遼闊征途,此刻,在無垠的蔚藍之上,在無數道目光的見證下——正式,揚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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