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抵著冰冷粗糙的門板,黑暗中粗重的喘息聲是我耳中唯一的聲響。
指尖的傷口被袖中緊纏的舊琴弦勒得生疼,那點廉價的止血藥粉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膩地糊在皮肉上,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尖銳的刺痛。
這痛,像一根冰冷的鋼針,死死釘住我?guī)缀跻擁\的驚懼。
李炳章那張泛著油光、醉意醺然的肥臉,錢萬貫諂媚如蛆蟲的笑,還有那些富商眼中赤裸裸的貪婪……他們肆無忌憚的言語,如同淬毒的冰錐,反復(fù)鑿擊著耳膜。
“潰一處堤,淹幾個縣,朝廷的賑災(zāi)銀子下來……這上上下下……不都活泛了?”
“堵不如疏!趙謹(jǐn)那等迂腐之人……合該有此下場!”
“銀子,要用在刀刃上!”
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腥氣,裹挾著千里澤國之下無數(shù)冤魂的哭嚎!祖父血書上那力透紙背的“皆系黃河”,此刻不再是模糊的指向,而是具象成一張張獰笑的、吸吮民脂民膏的嘴臉!
恨意,如同沉寂的火山在胸腔里瘋狂翻涌、咆哮,灼熱的巖漿幾乎要沖破喉嚨,將眼前的一切焚燒殆盡!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被琴弦割破的傷口再次撕裂,溫?zé)岬囊后w順著指縫蜿蜒而下,浸透了袖中纏繞的冰冷金屬弦,黏膩濕滑。
然而,比這滔天恨意更冷的,是另一種如跗骨之蛆的寒意——來自雅間深處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陰影,來自那柄啞光鯊魚皮鞘的繡春刀,來自那道無聲無息、卻仿佛洞穿一切、帶著審視與評估的冰冷目光!
錦衣衛(wèi)!
陸繹?還是其他什么人?他站在那里多久了?他聽到了多少?他……看到了我指尖的傷,看到了我強壓恨意時身體的僵硬,甚至……看到了我袖中那根作為武器的舊琴弦?
巨大的危機感如同無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咽喉。
在這教坊司的泥潭里,李炳章之流是明處的毒蛇,而錦衣衛(wèi),則是潛藏在暗影里、隨時可能發(fā)動致命一擊的獵豹!他們出現(xiàn)在這里,絕非偶然!祖父的案子,難道尚未徹底了結(jié)?還是說……這黃河貪瀆的巨網(wǎng)背后,早已牽動了更深處、連錦衣衛(wèi)都不得不親自來窺探的陰影?
“呼……”我強迫自己將一口帶著霉味的濁氣深深吸入肺腑,試圖壓下那幾乎要將理智焚毀的狂瀾。不能亂!絕對不能亂!
祖父用命換來的線索就在眼前,仇人的嘴臉已經(jīng)清晰。可這復(fù)仇之路的第一步,就撞上了錦衣衛(wèi)的刀鋒!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萬劫不復(fù)!
我猛地直起身,離開冰冷的門板。黑暗中,憑著記憶摸索到那張搖搖晃晃的破木桌前。
指尖的傷口還在滲血,黏膩濕滑。我胡亂在舊衣上擦了擦,也顧不得疼痛,顫抖著點燃了桌上那盞如豆的油燈。
昏黃跳躍的光暈勉強撐開斗室一隅,照亮斑駁的墻壁和桌上那本深褐色的《廣陵散》古譜。油燈的光焰在我瞳孔里不安地晃動。
時間緊迫!那陰影中的錦衣衛(wèi),就像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他聽到了李炳章的狂言,那么……他接下來會做什么?是立刻拿人?還是……繼續(xù)蟄伏,放長線釣大魚?無論哪一種,我都必須在可能的雷霆降臨之前,抓住李炳章這第一個浮出水面的罪證!
李炳章!工部都水清吏司員外郎!主管河工物料采買、款項核銷!他方才酒桌上的每一句狂言,都足以將他送上斷頭臺!但空口無憑!我需要鐵證!能夠釘死他,也能順著這根藤蔓,摸向更深、更大毒瘤的鐵證!
什么證據(jù)?賬簿?來往密信?還是……他口中那“上下活泛”的贓款流向?
思緒如電光火石般飛轉(zhuǎn)。教坊司……官員狎妓買笑之地,亦是秘密交易的絕佳掩護!李炳章這等貪鄙之人,絕不會將如此要命的證據(jù)隨身攜帶或存放家中!那么……他在這教坊司,必有信任之人!一個能替他保管秘密、傳遞消息的“心腹”!
誰?
方才雅間里那幾個濃妝艷抹的樂伎面孔在腦中飛速閃過。那些依附在男人身邊、強顏歡笑的女子……哪一個眼神更沉靜?哪一個在李炳章說話時,斟酒的動作更穩(wěn)?哪一個……在李炳章提到關(guān)鍵處時,看似不經(jīng)意地垂下了眼睫?
紅綃!
一個名字猛地跳了出來。那個坐在李炳章下首,穿著桃紅色比甲的女子。她不像其他樂伎那般刻意逢迎,眉眼間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怠。
李炳章說話時,她只是安靜地聽著,偶爾斟酒,動作輕巧無聲。當(dāng)李炳章提到“去年那檔子事”和“上下活泛”時,她握著酒壺的手指,似乎極其輕微地收緊了一瞬,隨即飛快地垂下眼簾,掩飾了過去。
是她!直覺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咬住了這個念頭!李炳章這等老狐貍,絕不會將秘密托付給輕浮之人!紅綃那種沉靜下的緊繃,恰恰泄露了她知情者的身份!她的房間,或者她保管的某個隱秘所在,必定藏著李炳章見不得光的東西!
機會稍縱即逝!必須在錦衣衛(wèi)動手,或者李炳章警覺銷毀之前,拿到它!
沒有時間猶豫,也沒有時間恐懼。血仇的烈焰和頭頂懸刀的冰冷,將我逼到了絕境,也激發(fā)出了前所未有的狠戾與果決。
我迅速扯下袖中那根被血浸透的舊琴弦。冰冷的金屬在油燈光下泛著暗紅的光澤,如同淬了血。我顧不上指尖的劇痛,將它緊緊纏繞在左手腕內(nèi)側(cè),用衣袖蓋好。這既是武器,也是提醒——提醒我此刻的處境,提醒我每一步都踩在刀鋒之上。
然后,我拿起桌上一個磨禿了頭的劣質(zhì)墨錠,又翻出一張用來墊桌腳的、皺巴巴的舊草紙。墨錠在粗糙的草紙上艱難地刮擦著,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我竭力回憶著李炳章酒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關(guān)鍵信息點,用最簡練、最隱晦的字眼記錄下來:
“李炳章,工部都水員外郎?!?
“錢萬貫,河工木料皇商?!?
“潰堤乃人為,趙謹(jǐn)冤死?!?
“貪墨賑銀、河工款?!?
“上下分潤,堵不如疏(其意惡)。”
“紅綃(疑掌秘)?!?
字跡潦草扭曲,如同我此刻繃緊到極致的心弦。寫罷,我將這張浸透著殺機的草紙迅速折成指甲蓋大小,塞進袖袋最深處。這只是備用的線索,絕不能成為落在錦衣衛(wèi)手中的把柄。
做完這一切,我吹熄了油燈。狹小的耳房瞬間重歸徹底的黑暗,只有窗外遠(yuǎn)處教坊司主樓傳來的、模糊不清的靡靡之音,如同鬼魅的嘆息。
側(cè)耳傾聽。門外走廊寂靜無聲,只有遠(yuǎn)處隱隱約約的絲竹和調(diào)笑。柴房那邊也毫無動靜。劉嬤嬤的鼾聲尚未響起——她通常要等到后半夜才會睡死。
時機!
我如同暗夜里的貍貓,悄無聲息地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閃身融入走廊濃重的陰影中。
木屐早已脫下,赤足踩在冰冷微滑的地磚上,一絲聲響也無。心跳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指尖和腕上琴弦勒緊的傷口,帶來清晰的痛感,反而讓頭腦在高度緊張下異常清醒。
教坊司樂籍院的后廂房,是紅綃這等有些名氣、能陪侍重要客人的樂伎居所,條件比我的柴房耳房稍好,但依舊是狹窄擁擠。一排低矮的廂房,門扉緊閉,大多黑著燈,只有盡頭一兩間還透出微弱的光亮和女子低低的哼唱聲。
紅綃的房間,我記得是在靠西的第三間。
我貼著墻壁,在濃得化不開的陰影里潛行。呼吸放得極輕,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間隙??諝庵袕浡淤|(zhì)脂粉、汗水和隔夜飯菜混合的酸腐氣味。
近了。第三間房。門緊閉著,窗紙一片漆黑。里面沒有聲音。
我屏住呼吸,指尖輕輕搭上冰冷的門板。沒有上鎖?教坊司里,樂伎的房間通常只在夜晚才從里面閂上,白日里龜奴嬤嬤們隨時可能闖入“巡視”。
此刻紅綃還在前頭伺候未歸,正是機會!
手腕微一用力,門軸發(fā)出極其輕微、幾乎被遠(yuǎn)處樂聲完全掩蓋的“吱呀”聲,門被推開一道縫隙。一股混合著廉價脂粉和淡淡熏香的溫?zé)釟庀涿娑鴣怼?
閃身而入,反手將門虛掩。屋內(nèi)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靠在門后,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耳朵極力捕捉著屋內(nèi)任何細(xì)微的聲響,只有一片死寂。
待眼睛稍稍適應(yīng)黑暗,借著門縫透入的、走廊盡頭燈籠那點極其微弱的光線,勉強能分辨出房間的輪廓。
比我的耳房略大,一床一桌一柜,陳設(shè)依舊簡陋,但多了一面模糊的銅鏡和一個小巧的梳妝匣,空氣中那股脂粉香氣也更濃些。
目標(biāo)明確——能藏匿賬冊密信的地方!床鋪?可能性不大,容易被搜查。柜子?太過顯眼。梳妝匣?太小,裝不下多少東西。
目光如同最謹(jǐn)慎的探針,一寸寸掃過房間。最終,定格在靠墻那張舊木桌下。桌腿并非直接落地,桌下有一個小小的、離地約兩寸的空隙。
而在那空隙的陰影里,似乎……墊著什么東西?像是一塊方磚?
我立刻蹲下身,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伸手向那桌下探去。指尖觸碰到一塊硬物,冰涼粗糙,果然是塊青磚!用力將它抽出。
磚塊入手沉甸甸的。借著門縫那點微光,我摸索著磚塊表面。沒有異常。翻過來,底面……同樣是粗糙的磚面。不對!手指在底面邊緣用力摳了一下,一塊薄薄的、與磚體顏色質(zhì)地幾乎完全一致的“磚皮”,竟被我摳開了一角!
這是一個極其精巧的夾層!
心臟狂跳幾乎要躍出喉嚨!我強壓住激動,小心翼翼地將那層薄薄的偽裝“磚皮”完全揭下。下面,赫然是一個被掏空的長方形凹槽!凹槽里,靜靜躺著幾樣?xùn)|西!
一本薄薄的、用粗藍布做封面的冊子,邊緣磨損得厲害。
幾封折疊整齊、未署名的信件。
還有……一把小巧的黃銅鑰匙!
就是它們!
我毫不猶豫,一把將冊子、信件連同鑰匙全部抓在手中!冰冷的觸感透過皮膚傳來,卻點燃了心頭復(fù)仇的烈焰!李炳章的命門!
來不及細(xì)看,我迅速將那塊青磚恢復(fù)原狀,塞回桌下。正要將手中的“戰(zhàn)利品”塞入懷中——
“啪嗒?!?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枯枝折斷的脆響,毫無征兆地從窗外傳來!
不是風(fēng)聲!是有人踩斷了窗下枯草的聲響!
我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身體比思維更快,如同受驚的兔子,猛地向側(cè)面一撲,就地翻滾,將自己死死藏進床榻投下的最濃重的陰影里!屏住呼吸,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沖撞,幾乎要炸裂!
是誰?!紅綃提前回來了?還是……那個陰影中的錦衣衛(wèi)?!
時間在死寂中凝固,每一息都如同刀割。窗外的聲音消失了,仿佛剛才那一聲只是錯覺。但那股被鎖定的、冰冷刺骨的寒意,卻如同實質(zhì)般穿透薄薄的窗紙,籠罩了整個房間!
黑暗中,我蜷縮在床腳的陰影里,如同凝固的石雕。指尖死死攥著那本薄薄的藍布冊子和幾封信,粗糙的紙張邊緣硌著掌心,冰涼的觸感卻壓不住心頭翻涌的驚濤駭浪。窗外那一聲“啪嗒”,如同地獄的叩門聲,余音還在耳膜深處震顫。
是誰?
紅綃?她應(yīng)該還在前頭伺候李炳章那幫人。龜奴?嬤嬤?他們不會如此鬼祟。那么……只剩下一個可能——那個如同幽魂般附著在陰影里的錦衣衛(wèi)!
他果然盯上我了!從“望江閣”雅間開始,或許更早!他看到了我退出雅間時強裝的鎮(zhèn)定與倉促,他一路尾隨至此,如同最耐心的獵手,等待著獵物暴露致命破綻的時刻!
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襦裙內(nèi)衫,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頭頂。
完了!被錦衣衛(wèi)當(dāng)場堵在這房間里,人贓并獲!我懷里的東西,足以讓我死上一百次!祖父的血仇,嚴(yán)家的冤屈,將徹底埋葬在這污濁的教坊司!
絕望的寒意順著脊椎瘋狂上竄,幾乎要凍結(jié)四肢。
不!不能!
一個更尖銳、更瘋狂的聲音在心底炸響!如同被逼到懸崖的孤狼,絕望反而點燃了骨髓深處最暴戾的反撲意志!袖中纏繞的舊琴弦被汗水浸透,冰冷地貼著腕部皮膚,那被反復(fù)撕裂的傷口在劇痛中瘋狂叫囂!
不能束手待斃!就算死,也要咬下對方一塊肉來!
我蜷縮在陰影里,身體繃緊如滿弓的弦,右手五指如鉤,無聲地探入左袖內(nèi)側(cè),死死攥住了那根纏繞在腕上、浸透了我鮮血的舊琴弦!冰冷的金屬絲線勒進血肉,帶來鉆心的痛楚,卻讓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在劇痛中獲得了某種殘忍的清醒。左手指尖則深深掐入懷中那本藍布冊子的封面,指甲幾乎要將其刺穿。
屏息。凝神。
耳朵捕捉著窗外最細(xì)微的動靜。夜風(fēng)吹過枯草的沙沙聲,遠(yuǎn)處教坊司主樓模糊的喧囂……除此之外,一片死寂。仿佛剛才那聲“啪嗒”真的只是風(fēng)吹斷枝。
但那股如芒在背的、被毒蛇鎖定的冰冷感,卻絲毫未減!
時間在極致的靜默中一分一秒地煎熬。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漫長的一刻鐘。就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幾乎要斷裂時——
窗外,極其輕微的、衣袂摩擦的窸窣聲響起。
緊接著,是腳步聲。很輕,很穩(wěn),不疾不徐。不是走向房門,而是……沿著窗下,漸漸遠(yuǎn)去了?
走了?
他……沒有進來?
巨大的驚疑瞬間攫住了我。為什么?他明明發(fā)現(xiàn)了!為什么不進來抓個現(xiàn)形?是忌憚什么?還是……另有所圖?
巨大的危機感并未因此消退,反而更加沉重。錦衣衛(wèi)的緹騎,絕不會輕易放棄到手的獵物!他離開,或許是去叫人,或許是……在等待一個更“合適”的時機?一個能將我,連同我背后可能存在的“同黨”一網(wǎng)打盡的時機!
此地絕不可久留!每一息的停留,都可能是萬劫不復(fù)!
我猛地從陰影中竄起,動作迅捷如貍貓,卻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僵硬。懷中的冊子和信件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心頭發(fā)慌。迅速掃視一圈黑暗的房間,目光最終落在墻角那個小小的、半人高的恭桶上。
那是房間里最污穢、最可能被忽略的地方。
沒有絲毫猶豫,我撲到恭桶旁,掀開沉重的木蓋。
一股濃烈的騷臭味撲面而來。強忍著胃部的翻涌,我迅速將懷中那幾封折疊的信件取出,毫不猶豫地、狠狠塞進了恭桶深處粘稠的污穢之中!紙張瞬間被浸透、淹沒。
這幾封信,或許是更直接的證據(jù),但此刻,它們也是最危險的引火索!必須立刻處理掉!李炳章和紅綃之間,絕不可能留下署名的信件,這些大概率是更隱晦的指令或名單,但無論如何,不能留!
至于那本薄薄的藍布冊子和那把黃銅鑰匙……這是核心!絕不能丟!
我撕下自己內(nèi)衫最里層相對干凈的一角布片,將冊子和鑰匙緊緊包裹起來,用力塞進懷中最貼身的位置。粗糙的布料摩擦著皮膚,冰冷的鑰匙硌著肋骨。
做完這一切,我迅速將恭桶蓋好。不敢有絲毫停留,閃身到門后,側(cè)耳傾聽。門外走廊依舊寂靜。深吸一口氣,帶著濃重的恭桶氣味,猛地拉開房門,閃身而出,反手將門輕輕帶上。
走廊里昏暗的光線下,我低著頭,抱著胳膊,腳步匆匆,做出一副腹痛難忍、急于如廁的狼狽模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骨頭。每一步都踩在懸崖邊緣,后背的衣衫被冷汗徹底浸透,緊貼著皮膚,冰涼刺骨。
穿過回廊,推開自己那間柴房耳房的破木門,反身關(guān)上,插上那根形同虛設(shè)的木閂。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冰冷的觸感從地面和門板同時傳來,我才感覺到雙腿如同灌了鉛般沉重,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劫后余生。巨大的虛脫感伴隨著后怕,如同潮水般洶涌襲來。
黑暗中,我急促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柴房特有的霉味和尚未散盡的恭桶臭氣。懷中的藍布冊子和鑰匙緊貼著心臟的位置,冰冷而堅硬。
現(xiàn)在……必須立刻銷毀所有可能的痕跡!那張記錄著關(guān)鍵信息的草紙!
我掙扎著爬起,摸索到桌邊,再次點燃油燈?;椟S的光暈下,我的手抖得幾乎無法控制。掏出袖袋深處那張折成小方塊的草紙,展開。上面潦草的字跡如同猙獰的鬼符。
沒有火石火鐮!教坊司底層樂伎,連取火的資格都常被克扣!
怎么辦?
目光在逼仄的房間里瘋狂掃視。最終,定格在油燈那如豆的火焰上。
只有這個辦法了!賭一把!
我咬緊牙關(guān),將那頁草紙湊近油燈跳躍的火焰。紙張邊緣瞬間卷曲、焦黑,橘紅的火苗貪婪地舔舐上來!
快!快燒掉!
火焰迅速蔓延,灼熱感燙著指尖。我死死盯著那迅速化為灰燼的紙張,心跳如雷?;鸸庠谕字刑S,映出扭曲的“李炳章”、“錢萬貫”、“紅綃”等字跡在烈焰中化為烏有。
就在最后一點紙角即將被火焰吞噬的瞬間——
“篤、篤、篤。”
三聲極其清晰、節(jié)奏平穩(wěn)的敲門聲,突兀地在死寂的門外響起!
不輕不重,卻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臟上!
油燈的火苗猛地一跳!
我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手一抖,那頁尚未完全燃盡的草紙從指尖滑落,帶著一點微弱掙扎的火星,飄飄蕩蕩墜向地面!
門……被敲響了!
是誰?!紅綃發(fā)現(xiàn)東西失竊了?劉嬤嬤查夜?還是……那個去而復(fù)返的錦衣衛(wèi)?!
巨大的驚駭讓我瞬間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目光死死盯著那頁飄落的紙,上面殘存的火星如同垂死掙扎的眼睛!
不!不能讓它留下任何痕跡!
身體的本能快過思考!我猛地抬腳,狠狠踩向那點飄搖的火星和尚未燃盡的紙片!
“嗤——”
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火星在鞋底熄滅。粗糙的鞋底也瞬間將那點殘紙碾入地面的塵土之中。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
“吱呀——”
那扇破舊不堪、木閂早已松脫的門板,被一股不疾不徐、卻不容抗拒的力量,從外面……緩緩?fù)崎_了!
冰冷的夜風(fēng)裹挾著教坊司特有的渾濁氣息,猛地灌入狹小的耳房。
昏黃的油燈光暈,被門外高大身影投下的濃重陰影,瞬間吞噬了大半。
一個男人,立在門口。
他依舊穿著那身毫無紋飾、近乎吞噬一切光線的玄色箭袖勁裝,身形挺拔如出鞘的利刃。
腰間束著深色革帶,那柄啞光鯊魚皮鞘的繡春刀,靜靜地懸在身側(cè),刀柄的輪廓在昏暗光線下透著森然寒意。
光線太暗,看不清他的臉。只能感受到兩道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穿透門框內(nèi)外的明暗交界線,精準(zhǔn)地、毫無溫度地釘在了我的身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了一下,將墻上我的影子拉扯得扭曲變形。
我僵立在原地,腳底還死死踩著那點未燃盡的紙灰。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沖撞,幾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轟鳴聲充斥了整個耳膜。
冷汗沿著額角滑落,滴進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和模糊。方才的驚惶、踩滅火星的倉促、以及驟然面對這冰冷壓迫的恐懼,所有情緒都還赤裸裸地寫在臉上,根本來不及掩飾!
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我剛才的動作!看到了我腳下!
時間在極致的死寂中仿佛被拉長、扭曲。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jì)般漫長。
門口的身影,并沒有立刻踏入。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唯有那兩道冰冷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一寸寸刮過我的臉,我的身體,我腳下那片被踩踏過的、帶著可疑焦黑痕跡的塵土。
無形的壓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狹小的空間,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
終于,他動了。
并非踏入房間,而是極其輕微地、向前傾了傾身體。這個動作,將他半邊臉龐暴露在油燈昏黃的光暈邊緣。
那是一張極其年輕、卻又異常冷硬的面孔。膚色是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麥色,鼻梁高挺,唇線緊抿成一道無情的直線。下頜的線條如同刀削斧鑿,帶著不容置疑的剛硬。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雙眼睛——瞳仁是極深的墨色,幽邃得如同不見底的寒潭,里面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片冰封萬里的漠然,以及一絲……洞悉一切的銳利。
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我臉上。薄唇微啟,聲音不高,甚至稱得上平靜,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金屬摩擦般的質(zhì)感,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在凝固的空氣里,也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嚴(yán)家女?!?
他頓了頓,那冰封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卻足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審視,如同毒蛇在評估獵物的毒性。
“你像條伺機而噬的毒蛇?!?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垂在身側(cè)的右手,極其自然地抬了起來。
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間,赫然捏著一小片東西。
一片邊緣焦黑、帶著明顯被踩踏碾壓痕跡的……未燃盡的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