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濃稠得化不開。

大京市，那座仿佛被時光遺忘的古宅，連蟲鳴都絕跡了。

唯有堂屋中央一盞青銅油燈，豆大的火苗幽幽跳動，映照著一張布滿深壑般皺紋的臉。

秦老枯坐在燈影里。

渾濁的眼珠如同蒙塵的琉璃，倒映著搖曳的燈火，卻空洞得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昏暗，落向更遙遠的虛無。

他的身體，每一寸骨骼，每一塊松弛的皮膚，都散發著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行將就木的死氣。

時間，對他而言，既是毒藥，也是枷鎖。

然而，就在今夜，這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死水，被一顆來自遠方的石子投入，漾起了一絲微不可查的漣漪。

他“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某種更深邃、更接近世界本質的感知。

他“看”到了大昌市方向，“鬼畫”如同被無形巨口吞噬，徹底消失無蹤。

他“看”到了那個蟄伏數十年、謀劃著“桃花源”的張羨光。

傾盡全力的刀光如同撞上亙古冰山，瞬間凍結、崩碎。

連同他畢生的理想和反抗意志，被輕易鎮壓，如同一灘爛泥般癱倒在冰冷的現實土地上。

“…變數。”

干癟的嘴唇無聲地翕動，吐出兩個幾乎不存在的音節。

這變數，名為林淵。

一個如同彗星般突兀闖入這片絕望泥潭的存在，行事肆無忌憚，力量深不可測，其存在本身，就是對既定軌跡最蠻橫的撕裂。

油燈的火苗猛地一晃，光影在秦老溝壑縱橫的臉上瘋狂跳躍，仿佛連這微弱的光明也感受到了那份沉重的未知帶來的壓迫。

渾濁眼底的最深處，一絲極其復雜的光芒轉瞬即逝。

有洞穿世事的滄桑，有對未知的探尋，更有一種…仿佛精密鐘表被強行砸入一顆異形齒輪的茫然與沉重。

他需要稱量。

稱量這變數的“重量”。

不是試探其善惡——在這靈異復蘇的末世，善惡的界限早已模糊不清。

他需要知道的是，這變數，究竟是帶來一線微光的燭火，還是焚盡一切的野火？

其選擇的道路，對這片搖搖欲墜的世界，是通路，還是絕淵？

念頭既生，枯槁的身軀內，沉寂了不知多久的某種力量，如同生銹的齒輪，艱難地、緩慢地開始轉動。

不是為了戰斗，而是為了…確認。

下一瞬，秦老的身影在原地變得極其模糊，如同信號不良的電視畫面，閃爍了幾下，便徹底消失在昏暗的油燈光芒中。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沒有撕裂空間的波動，仿佛他從未存在過，只留下那盞油燈的火苗，劇烈地搖曳了一下，又頑強地穩住了微光。

幾乎在同一時刻，大昌市遠郊，一片空間呈現出極其不自然的扭曲感。

這里并非繁華之地，而是一片介于現實與虛幻之間的夾縫。

是林淵“電影片場鬼域”，尋常馭鬼者乃至衛星都無法察覺其存在。

扭曲的空間如同水波般蕩漾，秦老那佝僂枯槁的身影，如同從歲月長河中直接打撈出來，毫無征兆地浮現。

他沒有試圖闖入片場，只是靜靜地“站”在這片空間的邊界上。

渾濁的目光穿透了眼前扭曲的光影，試圖捕捉那鬼蜮內主宰者的氣息。

然而，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空”。

那并非虛無，而是一種更高層次的“存在”，一種漠然到極致、仿佛世間萬物皆為其掌中玩物的絕對寂靜。

林淵的身影，如同回應他的“造訪”，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邊界之內，隔著那片扭曲的空間漣漪，與秦老相對而立。

他依舊是那副平靜無波的模樣，額頭上方虛無中，九只猩紅的鬼眼緩緩轉動，冰冷的目光落在秦老身上，如同在審視一件年代久遠的古董，不帶絲毫情緒。

沒有質問，沒有寒暄。

空氣凝固得如同鉛塊。

秦老干裂的嘴唇微微張開，喉間發出嘶啞、漏風般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力氣：

“此…路…通…否？”

聲音微弱，卻清晰地穿透了空間的阻隔，直達林淵耳中。

他問的不是林淵的目的，而是他選擇的“道路”——

那條以絕對力量凌駕于一切靈異規則之上的道路，對這個世界而言，最終通向何方？

林淵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

他甚至連開口的欲望都欠奉。

意念所至，冰冷的話語直接在秦老意識深處響起，如同冰錐鑿擊寒鐵：

“路在腳下，何問通途？”

聲音里蘊含的，是絕對的自信，更是對一切質疑與阻礙的漠視與碾碎一切的意志。

秦老渾濁的眼珠，似乎微微轉動了一下。

稱量，開始了。

沒有怒吼，沒有光華。

秦老周身，一股無形的、令人心悸的“遲滯”感驟然擴散開來！

這是時間流速被強行扭曲的恐怖靈異！

以他為中心，方圓數百米內的空間，仿佛瞬間被投入了粘稠萬倍的無形琥珀之中。

空氣的流動停止了，塵埃的飄落凝固了，連空間本身的“存在感”都變得無比沉重、遲緩。

這是足以讓任何隊長級馭鬼者動作僵硬如木偶，思維凍結如寒冰的絕對壓制！

這股遲滯的力量，如同無形的潮水，帶著歲月的沉重與靈異的霸道，無聲無息地涌向林淵，試圖將其也納入這“遲緩”的領域。

面對這足以凍結思維、遲滯萬物的力量，林淵甚至連眉頭都沒有抬一下。

他額頭上方，九只猩紅的鬼眼依舊保持著恒定的速度轉動著。

其中一只鬼眼的瞳孔深處，一抹猩紅的光芒極其輕微地閃爍了一下。

嗡！

一種更深邃、更本質的“靜止”降臨了！

秦老那擴散開來的“遲緩”靈異，在觸及林淵身前十米范圍時，如同撞上了一道無形的、絕對光滑的壁壘。

那粘稠的、試圖遲滯萬物的力量，非但沒能侵入分毫，反而自身被一股更高級別的“停滯”規則瞬間覆蓋、凍結、瓦解！

秦老佝僂的身軀猛地一震！

如同被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胸口！

他感覺自身釋放出的那股遲滯力量，非但沒能觸及對方，反而像被投入了黑洞，瞬間被湮滅、被同化！

更恐怖的是，一股源自那猩紅鬼眼的、冰冷死寂的凝視感，如同實質的枷鎖，瞬間纏繞上他的靈魂和他體內沉寂的厲鬼！

“呃…！”

一聲壓抑不住的、帶著腐朽氣息的悶哼從秦老喉間擠出。

他那本就如同風中殘燭的身體，在這股絕對的凝視下，劇烈地搖曳起來，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熄滅！

皮膚下，那些沉寂的老年斑似乎都變得更深、更黑了，那是體內厲鬼在絕對壓制下本能地蜷縮、沉寂的表現。

他枯槁的身體微微晃動了一下，似乎連維持這佝僂站立的姿勢都變得異常艱難。

稱量結束了。

結果，殘酷而清晰。

林淵甚至沒有再看秦老一眼。

他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跡，無聲無息地消散在扭曲的空間邊界之后，仿佛從未出現過。

秦老的身影在原地變得更加模糊、透明。

渾濁的眼中，那絲復雜的茫然被一種更深的疲憊和洞悉所取代。

他深深地“望”了一眼林淵消失的方向，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片場，穿透了時空，最終化為一聲悠長到仿佛耗盡了所有生機的嘆息，消散在死寂的夜風中。

“足夠了，即使那個確定的未來發生變動，也足夠鎮壓一個時代…”

嘶啞的聲音微不可聞。

隨即，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原地。

只留下那片扭曲的空間，緩緩恢復了常態。

古宅內，油燈的火苗，在秦老身影重現的瞬間，如同被無形之手狠狠掐了一下。

驟然縮小到針尖大小，掙扎著，在燈油邊緣瘋狂跳動，幾近熄滅。

許久，那點微光才如同回光返照般，重新艱難地穩定下來，只是光芒，似乎又黯淡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