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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棄雪逐浪

雪狼隘的寒風穿透被砸穿的隘口,吹進了埋葬了無數戰士靈魂的雪葬谷,在遍地狼藉的戰場上嗚咽。赤甲奔雷的士兵們沉默地清理著戰場,戰場無論勝敗,都會有無數犧牲。死后的尸骸便再不分敵我,統統聚在一處,燒了了事。當勝利的喧囂沉寂下去,便只余下兵刃刮擦凍土埋葬亡骨,以及傷者壓抑呻吟的聲響。

云山崇站在隘口高處,俯瞰著隘內通往西州雪原腹地的蜿蜒道路。他仿佛已看到遠處的風雪彌漫之中,霜月氏主城“白鹿堡”那冰雕玉砌的輪廓。父親云山巍的遺物——“赤雷”被他緊緊握在手中,冰冷的刀柄傳來一絲微弱的震顫,仿佛那道靠近刀鐔的細微裂痕正在無聲嘶鳴,訴說著三十年前雪葬谷的背叛與屠戮。

“主公,”云山烈的聲音自身后響起,這位前鋒大將雖是云山氏庶出,其父云山信卻是與云山巍一同埋骨于雪葬谷的忠將。云山烈亦有乃父之風,忠勇無雙。此時,他的甲胄染血,臉上還帶著激戰后的疲憊,但眼神依舊銳利如鷹。他單膝跪地,雙手呈上一件東西?!霸谑貙⒅训揭粡埖貓D,以油布包裹,藏于暗格之中,似非尋常之物?!?

云山崇收回目光,見云山烈手中一卷質地堅韌的皮質地圖。這地圖本帶著一股深海的腥氣,似為珍貴的海魚皮,邊緣磨損嚴重,顯然已有些年頭。地圖的一角浸染了大片暗沉發黑的血跡,尚未完全干涸,散發著濃烈的鐵銹味。血跡的邊緣,用極其精湛的針法,繡著一個微小卻無比清晰的紋章——三片逆向排列,仿佛要劈開巨浪的青色鱗片。

三鱗逆浪紋!江氏!

一股難以言喻的悸動猛地攥住云山崇的心臟。他劈手奪過了地圖,指尖拂過那冰冷的鱗片刺繡,感受著皮質下細微的紋理。地圖展開,繪制的并非霜月氏的雪原地形,而是南州!蜿蜒如龍的主干是滄浪江,星羅棋布的支流如同血脈,沿岸標注著大大小小的城鎮、要塞和碼頭。其中一處位于滄浪江中游北岸的據點,被朱砂醒目地圈出,旁邊以小字標注——“豐裕倉”。更讓云山崇瞳孔收緊的是,在“豐裕倉”的標注旁,還用另一種更細更急促的筆跡,添上了一行小注:“守備空虛,僅屯田衛戍”。

“守備空虛……”云山崇的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壓抑的即將沸騰的巖漿般的溫度。他抬起頭,目光越過隘口,仿佛穿透千山萬水,落在了那片水網密布、膏腴豐饒的南州大地上。所有因江氏而起的屈辱、仇恨與貪婪,在這一瞬,被這染血的南州地圖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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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甲奔雷的中軍大帳,氣氛凝重。粗大的牛油蠟燭燃燒著,將帳內將領們的身影投在粗糙的帳壁上,如同扭曲的巨獸。云山崇端坐主位,那張染血的江氏地圖鋪展在粗糙的木案上,散發著致命的誘惑。云山磐如山岳般侍立在云山崇身側,赤雷重戟上殘留的血跡在燭光下泛著幽暗的光。他的盔纓紋絲不動,如同凝固的火焰,面甲陰影下的眼睛銳利地掃視著帳中諸將。

“主公!”率先打破沉默的是云山烈。他踏前一步,聲音帶著急切與憂慮,目光死死盯著地圖上那“守備空虛”的標注,“此圖來得蹊蹺!霜月守將身上怎會有如此詳盡的南州腹地圖?且標注如此……誘人?末將以為,此乃陷阱!誘使我軍深入水網之地,棄長就短!”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不安,“江氏水軍‘滄浪衛’、‘逆鱗艨艟’之利,冠絕九鼎!我赤甲奔雷雖悍勇,然不習水戰,一旦陷入水網,恐成砧上魚肉!且江氏與北境鐵壁氏有姻親之盟,若我主力南下,鐵壁氏趁虛而入,一赤谷危矣!”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云山崇手中那柄裂痕隱隱的“赤雷”刀,語氣沉痛:“主公!三十載血仇未雪,雪葬谷英魂未安!霜月氏就在眼前,白鹿堡唾手可得!何不揮師北上,踏平白鹿堡,以雪前恥?此圖……此圖恐是江氏與霜月氏合謀,引我入彀的毒餌??!”

云山烈的話如同冰水,澆在帳內一些將領的心頭,引起一陣細微的騷動和低語。確實,放棄近在咫尺的仇敵,轉而去攻打強盛的江氏,風險太大。

這時,一個略顯陰柔的聲音響起,帶著冷靜的分析:“烈將軍所言,不無道理。”開口的是云山墨。他身形精瘦,穿著赤色皮甲,眼神銳利如針,是云山崇倚重的謀士。“江氏富甲九鼎,水軍強橫,更兼鐵壁氏為強援。我軍新克雪狼隘,士氣雖盛,然長途奔襲南州,糧草轉運艱難,地形于我大為不利。反觀霜月氏,”他指尖在地圖上白鹿堡的位置點了點,“家主霜月輝病弱無能,嫡女霜月綾孤立無援,雪原之地雖苦寒,卻正利我鐵騎馳騁。以雷霆之勢破白鹿堡,既可雪恥,又能震懾北境,何樂而不為?”

云山墨的分析條理清晰,利弊分明,更符合常理。帳中不少將領暗暗點頭。

然而,云山崇的臉色卻越來越沉。他修長的手指在“赤雷”刀那道裂痕上反復摩挲,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云山烈和云山墨的話,在他耳中,非但未能澆滅那被地圖點燃的復仇之火,反而如同往烈火上潑了一瓢油!尤其是云山烈提到“三十載血仇”時,他腦海中轟然炸開的,是父親云山巍被巨弩貫穿胸膛的畫面,是旗桿上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

“夠了!”云山崇猛地一拍桌案!沉重的木案發出痛苦的呻吟,燭火劇烈搖曳。他霍然起身,目光如冰錐般刺向云山烈,那溫雅的面容忽地暴烈,露出被仇恨灼燒得扭曲的表情?!把u?踏平白鹿堡?”云山崇的聲音冰冷,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匕首,“霜月輝那個老廢物,一條病弱的看門狗,碾死他算什么雪恥?!雪葬谷的血債,江伯堯才是主謀!鐵壁氏才是幫兇!霜月氏……不過是一條背主求榮、臨陣脫逃的狗!”他指著地圖上“豐裕倉”的位置,眼中燃燒著瘋狂的光芒,“這才是真正的雪恥!這才是真正的生路!江氏的金銀糧秣,滄浪江的水道霸權,這才是支撐我云山氏稱霸九鼎的基石!攻下豐裕倉,截斷江氏命脈,揮師直搗河洛城!用江伯堯的頭顱,祭奠我父在天之靈!用他滄浪臺的巨鼎,烹盡江氏血脈!這才是我云山崇該做的事!”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云山烈臉上,帶著刻骨的輕蔑與質疑:“至于你,云山烈……”他刻意拉長了語調,每一個音節都像鞭子抽打,“你口口聲聲懼江氏水軍,憂鐵壁氏后襲……呵,莫不是因你那江氏分支出身的妻子,讓你生了怯懦之心?讓你這庶出之子,骨子里便畏首畏尾,只配在這雪原邊上,對著一條老狗狂吠?!”

“庶出”二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云山烈的尊嚴之上。他的臉瞬間漲紅,額頭青筋暴起,握著劍柄的手骨節咯咯作響,一股熱血直沖頭頂!這是對他個人勇武的侮辱,更是對他血脈的踐踏!他猛地抬頭,眼中血絲密布,憤怒與屈辱幾乎要沖破理智的堤壩。然而,當他迎上云山崇那雙燃燒著瘋狂與絕對權威的眼睛時,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澆熄了怒火。那是家主之威,是血脈等級的壓制。他咬碎了牙關,將幾乎噴薄而出的怒吼和著血沫咽回喉嚨,最終,只是將頭深深埋下,肩膀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

帳內死寂一片。云山烈一向為家主所倚重,何時曾被如此羞辱?云山崇此時口不擇言,內心仇焰顯然已沸,即便心有異議,何人還敢開口勸諫?云山磐如山般沉默,面甲下的目光掃過云山烈顫抖的肩膀,又落回主君身上,握戟的手穩如磐石。云山墨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悄然退后半步,不再言語。其他將領更是噤若寒蟬,無人敢再置一詞。

云山崇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染血的江氏地圖上,那“守備空虛”四個字如同魔咒般吸引著他。他伸出手,不是去卷起地圖,而是猛地抓住地圖一角——那繡著“三鱗逆浪”紋章,浸透敵血的一角!一聲刺耳的裂帛聲響起!云山崇將地圖上那帶著江氏家紋和血跡的部分,硬生生撕了下來!他高舉著那片染血的皮質,目光掃過帳中諸將,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前路已明,何須躊躇!傳我將令:全軍即刻開拔,目標——南州豐裕倉!此圖便是引路的烽火,江氏之血,便是祭旗的瓊漿!”

話音未落,他猛地將手中那片染血的皮質擲向帳中熊熊燃燒的火盆!帶著油脂的皮質落入烈焰,瞬間卷曲焦黑,那青色的三鱗逆浪紋在火舌的舔舐下痛苦地扭曲變形,發出滋滋的聲響和焦糊的惡臭。刺鼻的濃煙混合著血腥氣升騰而起,彌漫在整個軍帳之中,仿佛某種不祥的預兆,又似一場獻祭的開幕。

火光映照著云山崇決絕而狂熱的臉龐,也映照著云山烈低垂頭顱的陰影,以及帳壁上那柄裂痕宛然的“赤雷”刀影。

棄雪原,逐滄浪。復仇的赤色洪流,在血圖指引下,悍然轉向,奔向南方的未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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