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塊浸透墨汁的布，將山林最后一絲天光徹底裹住。

唐三的鞋尖碾過一片枯蕨，脆響在寂靜里格外清晰。自他們離開山神廟，蟲鳴就詭異地消失了，只剩風穿過松針的簌簌聲，像有人在耳邊不斷吹氣。

小舞的手始終攥著他的，掌心汗津津的，卻比他的體溫高些。

她的呼吸拂過他后頸，帶著點急促的輕顫，像只受了驚卻強裝鎮定的兔子。

戴沐白走在左前方三步遠，昊天錘的粗布裹手在月光下泛著白，每一步都踩得極輕，靴底幾乎沒沾到地面；林幽然落在隊伍最后，青銅鈴垂在腰間，本該清脆的聲響被他用魂力壓成細不可聞的嗡鳴，倒像是某種古老咒語的尾音。

夜影突然從唐三肩頭躍下，落地時肉墊沒發出半分響動。

黑貓弓起背，綠眼睛在黑暗里縮成兩道豎線，尾巴繃得像根弦：“那兩尊石頭人……味兒不對?！?

唐三順著它的視線望過去。

葬魂堂的入口在兩座山峰夾峙的凹處，厚重的石門足有兩人高，門楣雕著扭曲的鬼面，門兩側各立著尊持戟雕像——說是雕像，其實更像被剝了皮的戰士，肌肉虬結的軀體上還凝著暗褐色的血痂，眼眶里嵌著兩顆鴿蛋大的紅水晶，此刻正隨著眾人靠近，泛起幽微的紅光。

“藍銀草，探。”唐三低聲道。

藤蔓從他袖口鉆出，像蛇信般舔過石門縫隙。

他的眉心驟然一緊，藍銀草傳回的觸感不是石墻的冷硬，而是黏膩的陰寒，像有無數只無形的手在拽扯藤蔓。

“里面……全是陰氣?！彼哪粗笩o意識摩挲著腰間的暗器袋，暴雨梨花針的機括硌得掌心生疼。

“小心！”戴沐白突然暴喝。

兩尊雕像的紅瞳“轟”地亮如明燈。

左邊那尊掄起長戟橫掃，戟尖帶起的風刮得小舞額發亂飛；右邊那尊則屈膝暴沖，石質的腳掌在地上犁出兩道深溝。

戴沐白旋身揮拳，骨節爆響的拳頭結結實實砸在雕像胸口——卻像打在水面上，只激起一圈黑霧，雕像連晃都沒晃。

“實體？”戴沐白虎口發麻，后退半步護在小舞身前，“這他娘的是鬼上身！”

林幽然終于動了。

他抬手摘下青銅鈴，拇指撫過鈴身刻著的符咒，低喝：“陰附傀儡！怨靈借石胎顯形，打本體沒用！”話音未落，青銅鈴突然炸響，清越的鈴聲像把刀，將逼近小舞的戟風劈出個缺口。

唐三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咬破舌尖，腥甜漫開的瞬間，陰陽眼在眉心處灼痛——視野里，雕像體內纏繞著無數條黑色咒文，像活過來的蛇，正順著石縫往四肢鉆。

“符陣！”他迅速結出“破妄印”，藍銀皇藤裹著魂力飆射而出，精準纏住左邊雕像的脖頸，“小舞，控它下盤！”

小舞應聲躍起，腰肢像根柔韌的柳枝，雙腿絞住雕像持戟的手臂。

她的柔骨兔魂環亮起，粉色光芒里，雕像的石臂發出“咔咔”裂響。

唐三趁機猛拽藍銀藤，魂力如潮涌進咒文里——那些黑蛇突然瘋狂扭動，發出尖厲的嘶鳴，竟開始往他的藍銀草里鉆！

“哥！”小舞的聲音帶著急，“它在吸你的魂力！”

唐三咬得腮幫發疼。

他能感覺到魂力正順著藍銀藤外泄，可更讓他心悸的是，那些咒文里隱約浮現出人臉，全是他在學院昏迷學生記憶里見過的——被撕成碎片的魂魄，被塞進符紙時的絕望尖叫。

“給我斷！”他暴喝一聲，藍銀草驟然繃直，在魂力即將耗盡的剎那，“咔嚓”掙斷。

左邊雕像的脖頸被勒出深痕，黑蛇般的咒文“唰”地抽離，化作一團黑霧沖上天際。

雕像“轟”地砸在地上，碎成滿地石屑。

右邊那尊卻像被激怒了，長戟橫掃而來，目標竟是林幽然！

夜影的毛炸成球。

它發出一聲尖嘯，縱身躍上雕像肩頭，利齒狠狠咬住紅水晶——那是雕像的“眼睛”。

黑貓的喉嚨里滾出聽不懂的低吟，水晶表面瞬間爬滿蛛網裂紋，黑霧從裂縫里涌出來，裹住夜影的身體。

等黑霧散去，夜影蹲在地上舔爪子，而雕像“當啷”一聲，長戟砸在腳邊，紅瞳徹底暗了。

“好樣的。”小舞蹲下身摸了摸夜影的耳朵，手指剛碰到它后背，突然縮回手——黑貓的毛是涼的，像浸過冰水。

石門在此時“吱呀”作響。

眾人下意識后退半步，看著兩扇石門緩緩分開，露出里面的通道。

霉味混著鐵銹味撲面而來，小舞皺了皺鼻子，悄悄往唐三身后縮了縮。

通道兩側的墻嵌著密密麻麻的水晶，每顆都有拳頭大小，在黑暗里泛著幽藍的光。

最靠近入口的那顆水晶里，蜷縮著個穿著魂師服的少女，她的臉貼在水晶內壁，眼睛瞪得滾圓，嘴角還掛著凝固的血珠。

戴沐白的喉結動了動，伸手想去碰，被林幽然一把攔?。骸皠e碰。這是噬魂水晶的成品庫，每顆水晶里都是被抽走魂核的活人。”

“抽魂核？”小舞的聲音發顫，“那……他們還活著？”

“活著?！绷钟娜坏穆曇粝駢K冰，“但只剩軀殼?；旰吮环庥≡谒Ю铮脕砦桂B某種存在。”他指了指通道盡頭的石臺，那里有座刻滿咒文的陣法，陣心處放著顆未完成的水晶，里面的虛影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正張著嘴無聲尖叫。

唐三的藍銀草再次探出，輕輕觸碰陣法邊緣。

剎那間，劇痛像電流般竄遍全身——他看見無數雙手，有的穿著繡金的法袍，有的戴著骨戒，將活人按在陣心；他聽見撕心裂肺的慘叫，看見魂核從頭頂被抽出，像團發光的霧，被水晶吸進去；他還看見，在所有畫面的最深處，有雙血紅色的眼睛，正透過水晶凝視著他。

“哥！”小舞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你怎么了？”

唐三抹去鼻血，指尖在發抖。

他望著陣心的未完成水晶，突然想起學院里昏迷的學生——他們的魂魄殘缺，原來不是被吃掉了，而是被抽去煉制這些東西。

“這不是武器。”他的聲音發啞，“這是鑰匙，通往某個……更高存在的鑰匙。”

“什么更高存在？”戴沐白握緊昊天錘，指節發白。

林幽然的青銅鈴突然又響了一聲，比之前更輕，卻帶著某種警告的意味：“羅剎神?！彼f，“比比東在復活的，可能不是羅剎神本體，而是它的惡念。這些水晶，是惡念的食糧?！?

小舞的手還扶著唐三的腰，她能感覺到他的心跳快得不正常。

“那我們要怎么做？”她輕聲問，像怕驚碎了什么。

唐三低頭看她，小舞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驚人，像兩顆浸了月光的葡萄。

他想起前晚在山神廟，她捏著胡蘿卜說“一起面對”的樣子，想起戴沐白砸墻時濺起的火星，想起林幽然的青銅鈴碎成清響。

這些鮮活的、滾燙的存在，不該被這樣的黑暗吞噬。

他握緊小舞的手，指腹蹭過她手背上的小傷疤——那是小時候她為他擋魂獸時留下的。

“闖進去?！彼f，聲音里有火焰在燒，“找到源頭，毀了它。”

眾人朝著通道深處走去。

小舞的腳步輕得像片葉子，卻始終和唐三貼得極近；戴沐白的昊天錘在身側晃著，每走一步都發出輕微的摩擦聲；林幽然走在最后，青銅鈴的嗡鳴像條無形的線，將他們串在一起。

當唐三的腳尖即將踏上陣法邊緣時，石臺上的符文突然微微一顫。

他頓住腳步，借著火折子的光看過去——那些原本靜止的咒文，正以極慢的速度旋轉，像口被悄悄撥動的古老齒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