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帶著醉意和戲謔的聲音,如同往滾油鍋里潑了一瓢涼水,讓劍拔弩張的前院瞬間一滯。
所有人都猛地抬頭,望向聲音來源——總兵府前廳那高高的飛檐翹角上。
只見一個胖乎乎的道人,穿著杏黃色、洗得有些發白的八卦道袍,頭戴歪斜的魚尾冠,手里拎著個油光锃亮的大酒葫蘆,正斜倚著屋脊,一條腿還悠閑地晃蕩著。他臉頰紅撲撲的,眼睛瞇成一條縫,不是哪吒的師父,乾元山金光洞的太乙真人,還能是誰?
“師父!”哪吒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救星,差點蹦起來。
李靖緊繃的神經也微微一松,但隨即又被更深的尷尬淹沒——家丑和龍宮問罪,全被這位不著調的師父看在眼里了!他連忙收起佩劍,對著屋檐深深一揖:“太乙仙師!您…您何時駕臨?李某有失遠迎!”
四海龍王見到太乙真人,臉色也變了幾變。這位雖然看著不靠譜,卻是實打實的昆侖上仙,元始天尊座下弟子。敖廣強壓怒火,勉強拱了拱手,語氣生硬:“原來是太乙道兄。道兄來得正好!且看看你這好徒兒,做下的好事!”
太乙真人仿佛沒聽見龍王的控訴,他慢悠悠地從飛檐上飄下來,落地無聲,像一片沒有重量的羽毛。他先晃了晃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口,發出滿足的“哈”聲,這才用寬大的道袍袖子抹了抹嘴,醉眼朦朧地掃視全場。
目光掠過渾身滴水的李靖(“喲,李總兵,你這是…剛游完東海回來?”),掠過頂著海帶一臉悲憤的龜丞相(“龜老哥,你這新頭飾…挺別致啊?”),最后落在四位冕旒歪斜、龍袍沾灰的龍王身上,尤其仔細打量了敖廣那身“龍袍乞丐裝”。
“嘖嘖嘖,”太乙真人搖著頭,一臉痛心疾首,“老龍王,諸位龍王陛下,你們這…這是剛跟哪個山頭的大王火并了?還是說…東海最近流行這種…嗯…返璞歸真的打扮?”
敖廣被他這插科打諢氣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龍須都翹起來了:“太乙!休要胡言!本王與三位賢弟如此狼狽,全拜你那好徒兒李哪吒所賜!他煞氣沖天,引動災厄,致使我東海龍宮天翻地覆,更連累我等前來問罪也步履維艱!此子不懲,天理難容!”
“煞氣?災厄?”太乙真人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一臉困惑,“我那乖徒兒最近挺老實啊,就在家練練三頭六臂,玩玩火尖槍,頂多…嗯…不小心轟塌個把箭垛,召喚祥云結果淋了他爹一身水……”他瞥了一眼渾身濕透、臉色鐵青的李靖,嘿嘿一笑,“小孩子嘛,學藝不精,失手在所難免,李總兵您大人大量,不會跟孩子計較,對吧?”
李靖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一口氣堵在胸口。
“失手?!”敖廣咆哮道,“若只是淋水,本王豈會興師動眾!太乙!你且看看!”他猛地一揮手,指向身后黑壓壓的龍宮兵將和氣勢洶洶的三海龍王,“我東海龍宮今日,瓦落階滑,椅裂珠散!蝦兵蟹將東倒西歪!巡海夜叉平地摔跤!就連本王這身御賜龍袍,也毀于一旦!這豈是一句‘失手’能搪塞過去的?這分明是煞氣沖霄,引動了天地間不祥的災厄之氣!源頭,就在這陳塘關!就在你這徒兒身上!”
“哦?災厄之氣?”太乙真人臉上的醉意似乎消散了幾分,小眼睛滴溜溜一轉,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他不再看龍王,反而轉向一直安靜站在角落,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小玳。
“咦?這不是龜丞相家的小玳丫頭嗎?”太乙真人笑瞇瞇地走過去,“小玳啊,你爺爺說你最是心細,又懂水文地理,還愛記錄。來來來,跟貧道說說,龍宮今日到底都發生了哪些‘倒霉’事兒啊?越細越好,比如龍王陛下是怎么摔的?椅子腿是怎么裂的?海帶是怎么纏上去的?”
小玳沒想到會被點名,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家爺爺龜丞相。龜丞相對她微微點頭。
小玳深吸一口氣,從龜殼書箱里拿出那卷竹簡,翻開,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開始匯報,語速依舊帶著龜族特有的平穩:
“癸卯年六月初七,辰時三刻。東海龍宮。龍王陛下出寢宮,行至‘定海琉璃瓦’檐下,左數第三塊琉璃瓦毫無征兆脫落,擦陛下左肩龍鱗三片而過,未造成實質傷害,但受驚。”
“辰時四刻。陛下行至‘萬載珊瑚階’第七階,該階表面于瞬間滋生大量未知品種滑膩青苔,陛下失足滑倒,龍袍右袖及后擺被右側‘七彩瓔珞珊瑚樹’枝丫勾纏,撕裂破口三處,最大破口長一尺二寸。瓔珞損失七顆。”
“辰時六刻。陛下于正殿寒玉髓龍椅落座,左前椅腿內部發生不明脆性斷裂,陛下二次失衡跌落。同時碰撞左側案幾,致案上盛放‘夜明鮫人淚’玉盞傾覆,明珠散落三十七顆,其中三顆滾入殿角排水暗渠,未能尋回……”
“巳時起,龍宮各處開始出現小規模意外:蝦兵隊列行進時發生連環踩踏七起;蟹將訓練時巨螯抽筋事件十三例;藏書閣丙字區書架無端倒塌,壓住龜族文書一名(因龜殼防護,無傷);御膳房灶火無故熄滅五次;龜丞相頭頂被不明來源海帶纏繞……”
小玳一條條念下去,聲音平淡無波,仿佛在念一份尋常的天氣報告。但每念一條,敖廣的臉色就黑一分,另外三位龍王的表情也更古怪一分。李靖聽得目瞪口呆,家將們更是面面相覷,想笑又不敢。
哪吒在旁邊聽得樂不可支,忍不住插嘴:“哈哈!老龍王,您這一天過得可真夠充實的!比小爺我拆家精彩多了!”
“你閉嘴!”敖廣惱羞成怒地吼道。
太乙真人卻聽得津津有味,不時還摸著下巴點頭:“嗯…滑苔…斷椅腿…海帶纏頭…連環摔…嘖嘖,聽著是挺邪門。”他忽然轉向敖廣,一臉“好奇寶寶”的表情:“老龍王啊,貧道多嘴問一句,你們龍宮…最近沒得罪什么掃把星、瘟神之類的人物吧?或者…有沒有誰偷偷在宮里埋了什么詛咒人偶?”
“太乙!!”敖廣氣得龍角都要冒煙了,“本王行事光明磊落!龍宮上下更是謹守天規!何來這些齷齪之事!這分明就是煞氣引動!就是李哪吒!”
太乙真人看著暴跳如雷的敖廣,又看看一臉委屈倔強的哪吒,再掃過李靖絕望疲憊的臉,最后目光落在小玳那卷記錄詳實的竹簡上。他臉上的嬉笑之色漸漸收起,胖乎乎的手指掐算起來,口中念念有詞。
片刻,他抬起頭,小眼睛里沒了醉意,只剩下一種洞悉世情的清明。他清了清嗓子,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好了好了,都別吵吵了。老龍王,你也別一口一個煞氣了。李總兵,你也別急著清理門戶了。至于我這徒兒……”他看了一眼哪吒,“雖然平時是皮了點,但這次,你們還真冤枉他了。”
“什么?!”敖廣和李靖幾乎同時出聲。
太乙真人捋了捋并不存在的長須,慢悠悠道:“貧道方才掐算天機,又聽了小玳丫頭的詳實記錄。這龍宮的禍事,還有李總兵被澆的那場‘及時雨’,包括你們幾位龍王駕臨路上感覺到的‘晦氣’……根子啊,不在我這徒兒身上那點先天帶來的火氣上。”
他頓了頓,胖臉上露出一絲凝重:“這像是…某種外來的、極其罕見又無孔不入的‘衰敗晦氣’在作祟!此氣無形無質,卻專能引動細微之處的失衡,放大霉運,讓本該穩固的東西變得脆弱,讓尋常的小意外釀成大禍!它如同瘟疫,所到之處,便是‘水逆’橫行!源頭嘛……”
太乙真人的目光,投向了東海方向那深邃的海平線,聲音帶著一絲探尋:
“似乎就在你們東海深處,某個被遺忘的角落。而且,這股晦氣還在不斷增強、擴散…若不盡早找到源頭加以遏制,恐怕就不止是摔跤破衣服這么簡單了。到時候,海水倒灌,地脈震動,殃及的可就不只是龍宮和陳塘關了。”
太乙真人的話,如同在滾燙的油鍋里丟進了一塊冰,瞬間讓嘈雜的前院安靜下來。龍王們臉上的憤怒被驚疑不定取代,李靖的絕望中透出一絲茫然和凝重。哪吒也收起了嬉笑,皺著小眉頭,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師父。
“衰敗…晦氣?”敖廣喃喃道,龍目中第一次露出了凝重之外的東西——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他想起那些毫無征兆的崩塌和滑倒,那感覺…確實不像哪吒那種狂暴的破壞,更像是一種無聲無息、讓人無處防備的…霉運纏身!
小玳迅速在竹簡上記錄:“太乙仙師論斷:非煞氣,乃外源‘衰敗晦氣’作祟。特性:引動失衡,放大霉運。源頭:東海深處未知處。危害等級:高,可升級。”她抬頭,清澈的目光看向哪吒,又看向波濤隱隱的東海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