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烈單膝跪在冰冷的竹席上,玄色勁裝的下擺鋪開一片沉默的暗影。
他微微傾身,高大的身影幾乎將女帝完全籠罩在燭火搖曳的光暈之外。
那只覆在女帝手背上的大手,掌心滾燙,帶著粗糲的繭子和未散的硝煙氣息,力道沉穩如山,卻又在細微處傳遞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帶著輕顫的緊繃。
他的目光如同最沉的墨玉,深深烙在女帝蒼白痛苦的臉龐上。
那句“臣回來了”,字字千鈞,帶著北境風沙磨礪出的粗糲,更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幾乎要將靈魂都壓彎的愧疚與痛楚,如同無形的巨石,沉沉砸在清漪閣凝滯的空氣里。
青鳶緊緊守在榻邊,冰冷的眼眸深處是化不開的凝重與擔憂。
女帝服下那以八葉八星蓮為主藥、輔以冰魄草與地心火芝之力熬煉的解藥已有一刻,卻遲遲不見動靜,只有微弱的呼吸證明她還頑強地吊著最后一口氣。
謝懷瑾靠坐在矮幾旁,斷裂手腕處草草包扎的布條已被鮮血浸透,每一次細微的呼吸都帶來鉆心的劇痛,讓他額角青筋暴起,冷汗如同小溪般滑落。
他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因劇痛和巨大的消耗而失去了最后一絲血色,那雙溫潤的墨眸卻死死盯著榻上的女帝,燃燒著近乎狂熱的專注與祈盼,如同瀕死之人守護著最后的希望。
他所有的意志力都凝聚在感知女帝體內藥力與劇毒最后的搏殺上。
裴烈覆在女帝手背上的大手紋絲不動,如同最堅固的錨。
他那沉寂的目光掃過謝懷瑾慘白的臉和滴落的鮮血,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和……沉重。
這個看似溫潤文弱的太醫,骨子里的堅韌,遠超常人。
死寂在蔓延,每一息都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
突然!
江紫靈緊閉的眼睫如同被狂風席卷般瘋狂顫動!身體在青鳶懷中猛地繃緊、弓起!
一股前所未有的、撕裂靈魂般的劇痛伴隨著冰火兩重天的極致沖擊,瞬間席卷了她所有的感知!
仿佛有無數細小的冰針和火針同時刺穿了她的每一寸血肉!
蝕心散殘留的劇毒如同被徹底激怒的困獸,在解藥磅礴力量的催逼下,瘋狂地反撲、掙扎!
“唔——!”
一聲極其微弱、卻帶著無盡痛苦的呻吟,終于從她緊咬的牙關中溢出。
裴烈的手猛地收緊!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她的指骨!
他沉寂的眼底瞬間翻涌起驚濤駭浪般的緊張和痛楚!
“主子!”
青鳶的聲音帶著驚惶,雙臂用力穩住女帝劇烈顫抖的身體。
“藥力……在拔毒……撐……撐住!”
謝懷瑾嘶啞地低吼,聲音微弱卻異常堅定,他掙扎著想坐直,劇痛卻讓他眼前發黑。
江紫靈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著,更多的黑血混雜著冰藍與赤紅的光點,不受控制地從嘴角涌出,染污了青鳶深青色的宮裝前襟!
就在這生死攸關、藥力與劇毒進行最后瘋狂拉鋸的瞬間——
“轟——!”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猛地從西華門方向傳來!
仿佛整個皇城都在這一聲巨響中顫抖!緊接著,是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的、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歡呼聲!
那聲音不再是絕望的抵抗,而是……勝利的咆哮!
“萬勝——!萬勝——!裴帥威武——!”
山呼海嘯般的聲浪,如同最強勁的鼓點,穿透重重宮闕,狠狠撞進了清漪閣!
蕭遠山手持裴烈佩劍,竟在絕境中力挽狂瀾!叛軍……敗了!宮門……守住了!
這突如其來的、象征著勝利的聲浪,如同最猛烈的強心劑,帶著帝國不屈的意志、帶著裴烈帶來的鐵血希望,狠狠注入江紫靈瀕臨崩潰的意識!
她緊咬的牙關猛地松開!
“噗——!”
一大口粘稠腥臭、混雜著冰藍赤紅光點的黑血,如同噴泉般從她口中狂噴而出!
濺落在青鳶的宮裝上,也濺落在裴烈玄色的勁裝上!
隨著這口污血的噴出,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的輕松感,如同溫潤的泉水,瞬間從她心脈深處涌出,迅速沖刷向四肢百骸!
蝕心散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劇痛和冰冷的死亡陰影,如同被陽光驅散的濃霧,第一次……清晰地、迅速地……開始消退!
江紫靈緊繃的身體驟然一松,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氣,軟軟地癱倒在青鳶懷里。
緊蹙的眉心緩緩舒展開來,雖然依舊蒼白虛弱,但那層籠罩在眉宇間的死灰之氣,卻已悄然褪去。
她的眼睫,如同疲憊的蝶翼,極其緩慢地、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隙。
模糊的視線里,首先映入的,是裴烈那張近在咫尺、飽經風霜卻寫滿了刻骨擔憂的臉龐。
他那雙沉寂如墨玉的眼眸,此刻清晰地倒映著她劫后余生的身影,里面翻涌著失而復得的狂喜、后怕,以及一種……近乎虔誠的、沉重的守護。
然后,是青鳶緊繃卻終于透出一絲釋然的冰冷側臉。
最后,是矮幾旁,謝懷瑾那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軟軟癱倒在地、卻依舊死死盯著她、嘴角艱難扯出一絲如釋重負笑容的蒼白身影。
毒……排出來了。
解藥……生效了。
西華門……守住了。
這盤以生死為注、波譎云詭的選秀棋局,終于……在帝國軍神如山的身影下,在溫潤醫者以命相搏的專注中,在冰冷女官不離不棄的守護里,落下了……最驚心動魄的一子。
江紫靈——此刻的女帝——在那片溫暖與力量交織的懷抱中,感受著心脈深處傳來的、久違的平穩跳動,極其微弱地、緩緩地……呼出了一口帶著血腥與藥香的……生息。
黑暗退去,黎明將至。
而這皇城的風云,這選秀的棋局,遠未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