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陽捂著再次發出輕微抗議的肚子，絕望地看著講臺上唾沫橫飛的歷史老師。時間從未如此緩慢，每一分鐘都像在胃里打著滾。窗外，陰云密布，天色愈發昏暗，正如他此刻的心情——又餓，又冷（心理上的），還被困在名為“蘇雪鄰座”的尷尬牢籠里。

終于，下課鈴如同天籟般響起。教室里瞬間活泛起來，桌椅挪動聲、談笑聲、飯盒開啟的“咔噠”聲此起彼伏。食物的香氣霸道地彌漫開，無情地刺激著林陽空蕩蕩的腸胃。他認命地嘆了口氣，打算去小賣部買個面包湊合一下，雖然那干巴巴的口感實在無法撫慰他渴望熱食的胃。

他一邊慢吞吞地收拾書本，一邊用眼角的余光留意著身旁的動靜。

蘇雪的動作依舊不疾不徐，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優雅。她纖長的手指輕輕解開那個純白色金屬便當盒的搭扣，動作精確得像在進行某種儀式。蓋子被無聲地揭開，露出里面擺放得堪稱藝術品的午餐。色彩搭配和諧，食材精致，分量不多不少，每一塊玉子燒都切得大小一致，每一片蔬菜都翠綠欲滴，甚至米飯都被塑成了完美的圓形。只是，那便當盒本身是冰冷的金屬，里面的食物在陰天的光線下也顯得……缺乏熱氣騰騰的生命力，和她本人一樣，精致，完美，卻透著疏離的冷感。

林陽的肚子又響亮地叫了一聲。他窘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慌忙低下頭假裝整理書包帶子，祈禱著蘇雪沒聽見。

然而，一片陰影籠罩在他的桌面上。

林陽愕然抬頭。

只見蘇雪不知何時已經轉向他，手里端著她那盒剛剛打開的、精致冰冷的便當。她臉上依舊是那副沒什么表情的樣子，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只是遞過來一件無關緊要的物品。但她的手指，似乎比平時握筆時更用力一點，指節微微泛白。

“……”蘇雪沒有說話，只是將便當盒又往前遞了遞，幾乎要碰到林陽的桌沿。

林陽徹底懵了，大腦一片空白。這是什么意思？請他鑒賞？還是……？

“蘇、蘇雪同學？”他結結巴巴地開口，懷疑自己是不是餓出了幻覺。

蘇雪長長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目光似乎微微偏移了零點幾秒，避開了林陽震驚的視線，落在他空空如也的桌面上。她的嘴唇抿得更緊了一些，然后，一個清冷依舊，卻仿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的聲音響起，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吃不下。”

三個字，簡短，直接，沒有任何多余的修飾，依舊是蘇雪式的風格。但林陽的心卻像被什么東西猛地撞了一下。

不是幻覺！

她要把她的便當給他？因為她“吃不下”？這個理由……簡直和她的人一樣，充滿了冰冷的邏輯感，卻又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笨拙？

看著眼前這盒精致卻仿佛冒著寒氣（物理和心理雙重意義上）的便當，再看看蘇雪那雙清澈卻沒什么情緒的眼睛，林陽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接受？這太唐突了！拒絕？似乎更辜負了對方（雖然理由很奇怪）的好意？

就在他猶豫的幾秒間，蘇雪似乎將他的沉默當成了某種抗拒。她的手臂似乎有往回縮的跡象，眼神也重新變得像蒙上了一層薄冰。

“等等！”林陽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因為激動和饑餓而有些變調。他飛快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那個冰冷的金屬飯盒，指尖觸碰到盒壁的涼意，讓他微微一個激靈。“謝…謝謝你！蘇雪同學！真的…太感謝了！”

他語無倫次地道謝，臉頰因為窘迫和巨大的意外而微微發燙。他捧著那盒便當，感覺像捧著一塊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價值連城的冰雕，沉重又不知所措。

蘇雪似乎輕輕松了口氣（也許只是林陽的錯覺？），她沒再看林陽，也沒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轉過身，從書包里拿出一個…一模一樣的純白色金屬便當盒？！

林陽：“……”原來“吃不下”是因為她帶了雙份？這是什么操作？

他看著蘇雪打開第二個便當盒，里面是同樣精致、同樣分量、同樣看起來冷冰冰的食物。她拿起筷子，小口地、安靜地吃了起來，動作一絲不茍，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饋贈從未發生。

林陽低頭看著手中屬于蘇雪的便當。米飯晶瑩剔透，配菜賞心悅目。他拿起自己的筷子（幸好沒忘帶），夾起一塊小小的玉子燒，遲疑地放進嘴里。

冰涼的口感讓他微微蹙眉，但下一秒，蛋液的醇香、高湯的鮮甜瞬間在味蕾上綻放開來，味道出乎意料的好！雖然冷，但食材本身的鮮美和調味的高級感卻異常清晰地傳遞出來。這絕不是敷衍的午餐。

他忍不住又夾了一塊蔬菜，然后是米飯。每一口都帶著蘇雪特有的“冰冷”印記，卻又蘊含著意想不到的美味。饑餓感被迅速撫平，一股暖流，并非來自食物的溫度，而是來自這份意外饋贈本身，悄然從胃里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偷偷抬眼看向身邊的女孩。蘇雪正專注地小口吃著飯，側臉線條柔和，長長的睫毛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窗外的陰云似乎都未能侵染她周身的靜謐。這一刻，林陽覺得那座“冰川”，好像…也沒那么冷了？至少，冰川內部似乎藏著美味的寶藏？

午餐時間在一種奇異的、沉默卻不再那么尷尬的氛圍中度過。林陽心懷感激地吃光了所有食物，將洗得干干凈凈（他特意跑去洗手間沖洗的）的便當盒輕輕放回蘇雪的桌角。

“蘇雪同學，便當…非常好吃。謝謝。”他鼓起勇氣再次道謝，語氣真誠。

蘇雪正在擦拭自己的筷子，聞言動作頓了一下，依舊沒有看他，只是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但林陽似乎看到，她小巧的耳廓邊緣，似乎染上了一層極淡、極淡的粉色？是錯覺嗎？還是窗外陰天光線造成的？

下午的課在沉悶的天氣和飽腹后的困倦中度過。臨近放學時，醞釀了一整天的雨水終于落了下來。開始是淅淅瀝瀝的小雨，很快就變成了嘩嘩的大雨，雨點密集地敲打著窗戶，天地間一片白茫茫的水汽。

放學鈴響，學生們如同歸巢的鳥兒涌向門口，抱怨著糟糕的天氣。走廊里瞬間擠滿了人，充斥著雨傘撐開的“嘭嘭”聲、濕漉漉的鞋底踩在地板上的聲音以及嘈雜的說話聲。

林陽看著窗外瓢潑的大雨，懊惱地一拍腦門——他又雙叒忘帶傘了！早上出門時明明還陽光明媚！

他無奈地站在教室門口，看著同學們一個個撐傘離去，或者被相熟的同學接走。陳默那個沒義氣的家伙，早就發消息說先溜了，讓他“自求多福”。

走廊里的人漸漸少了，只剩下零星幾個和他一樣沒帶傘的倒霉蛋在等雨小或者等家人送傘。林陽靠著冰冷的墻壁，百無聊賴地看著雨簾發呆，心里盤算著是冒雨沖回家（會變成落湯雞），還是在這里耗到雨停（可能等到天黑）。

就在這時，一陣極淡的、清冽的雪松氣息靠近。

林陽下意識地轉頭。

蘇雪不知何時也走了出來。她撐著一把透明的長柄雨傘，傘骨纖細，傘面干凈得一塵不染，在昏暗的光線下折射出微光。她站在離林陽幾步遠的地方，同樣望著外面的雨幕，側臉在雨傘的陰影下顯得更加清冷。

林陽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比如“好大的雨啊”，但又覺得這種廢話在蘇雪面前顯得格外愚蠢，最終還是咽了回去。他默默往旁邊挪了挪，給她讓出更多的空間，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免得打擾了這座移動的冰川。

蘇雪似乎并沒有立刻離開的意思。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目光落在密集的雨點上，又似乎……不著痕跡地掃過旁邊那個靠著墻、顯得有些孤單和無措的身影。

沉默在雨聲中蔓延。

就在林陽以為她會像往常一樣，視若無睹地獨自走入雨幕時，蘇雪忽然動了。

她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看林陽一眼，只是握著傘柄的手腕，極其自然、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微微向林陽的方向傾斜了一個角度。

透明的傘面，瞬間將林陽的上半身也籠罩了進去，隔絕了冰冷的雨水。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傘面上，匯成細小的水流滑落。

林陽猛地僵住了，大腦再次宕機。

傾斜的傘……？

他難以置信地看向蘇雪。她依舊目視前方，側臉線條平靜，仿佛只是傘不小心歪了一下。但那個傾斜的角度清晰無誤，傘的邊緣正好能遮住他的肩膀。

沒有言語，沒有眼神交流，只有這個無聲的動作，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林陽所有的感官。

冰冷的雨水似乎被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鼻尖縈繞的是她身上那股清冽好聞的氣息，以及雨水的濕氣。他能清晰地看到傘骨上滑落的水珠，看到她握著傘柄的、白皙纖細的手指，看到她被傘沿陰影遮擋住一部分的、沉靜的側顏。

一股比剛才吃到便當時更強烈的暖流，帶著難以置信的悸動，洶涌地沖上林陽的心頭，瞬間驅散了所有的寒意和尷尬。這座冰川……這座看似遙不可及的冰川……竟然主動為他……傾斜了傘？

“蘇……”林陽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蘇雪似乎沒有聽到，或者裝作沒聽到。她終于邁開了腳步，向雨幕中走去。只是，她走得很慢，步調平穩，那把透明的傘，依舊穩穩地、堅定地傾斜著，為身旁的林陽撐起一方小小的、無雨的天地。

林陽如夢初醒，趕緊跟上她的步伐。兩人就這樣沉默地并肩走在瓢潑大雨中，共撐著一把不大的透明雨傘。傘下的空間狹小而微妙，林陽甚至能感覺到她校服衣袖偶爾擦過自己手臂的布料觸感，帶著涼意，卻又讓他心跳如鼓。

為了不讓她太費力，林陽下意識地微微彎了點腰，盡量靠近傘的中心。雨水打濕了他的半邊褲腿和鞋面，但他毫不在意。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頭頂這片透明的庇護所，集中在身邊這個沉默的女孩身上。

雨水模糊了視線，世界仿佛只剩下嘩嘩的雨聲、腳下踩水的聲音，以及身邊人清淺得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那把傾斜的傘，像一座無聲的橋梁，連接了兩個原本相隔甚遠的世界。

林陽的心，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感激、困惑、悸動和溫暖的復雜情緒填滿了。他看著蘇雪被雨水打濕了一小縷的發絲貼在白皙的頸側，看著她專注前方的沉靜側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

這位鄰座的冰川同學……好像……和他想得不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