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回洛陽的車隊如一條巨大的蟒蛇,蜿蜒著向洛京而去。
這其實已經是精簡出行了,但再怎么削減也還剩下幾十輛車。
最豪華的幾輛主車是時下最流行的通幰牛車,翠色的車帷是錦緞所織,錦緞織物輕薄,透光而不見人。帳面以金線繡云紋走獸,邊緣墜小珠為瓔珞。如此風吹而帳動,顯得飄渺靈動,但又不會起伏過大而露出里面的廂室。
架著車轅的青牛緩步而行,四蹄上俱束有銀環,環上銀鈴隨著青牛慢步而響,鈴聲脆遠,頗有一番雅致的滋味。
幾十輛副車或前或后地把主車護衛在車隊的中間,最前面的主車里,坐著的正是博陵崔氏現任族長、崔夫人的兄長——崔洪。
崔洪比妹妹大一歲,生得風流蘊藉,眉飛入鬢,鼻若懸膽,一雙鳳眼頗有威嚴,但發絲間多見銀白,眉心蹙著一道豎痕,眼角也生著幾道細紋。
一旁坐著的,是崔洪的正妻盧夫人,她此時在車里想著自己備下的禮物合不合適。
“崔家在洛陽是有府邸的,這些年都是小姑在打理,宅子不比其他,沒個進項還要往里頭貼錢,小姑有心,可你這做哥哥的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受了。往昔咱們見不上面,也只好通信時送些貼補,如今見了面,須備上重禮才像話?!?
“小姑如今也不知道喜歡什么?”盧夫人微微有些苦惱。
她沒見過這個小姑子幾面,多年前的匆匆幾面,當時還是新婦的她,只記得這個小姑生的好看,氣質溫柔又不失貴氣,對她這個新嫂十分有禮。
十幾年來,小姑與他們分隔兩地,多是丈夫的書信往來里問候,各種年節禮物盧夫人也是揣測著送。小姑無論收到什么,回復的措辭都溫和有禮,禮數周全得讓人感慨真不愧是崔家的女兒。
但這也導致,盧夫人實在無法從每次的節禮里推測出小姑究竟喜歡什么。
崔洪端坐在牛車里,手中還捧著一卷書,聞言,兩眼終于舍得從書里挪出,很胸有成竹:“送金子。”
崔洪很了解自己的妹妹,雖然十幾年沒見,可到底他們也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血緣至親,對彼此之間的性情喜好了如指掌。
相比較什么奇珍異寶,妹妹對金子那是情有獨鐘,在閨中的時候,首飾要戴金的,碗筷要用金的,連床都央著阿母讓府匠打了個純金的。后來妹妹漸漸大了,知曉時人對金子的鄙俗,忍痛在面上隱藏起這份對金子的喜愛,只收集金子藏在庫房里私下欣賞。
等出嫁了,那一箱箱抬出去的嫁妝里,壓箱的都是一塊塊金子,至于古董字畫、奇珍異寶、典籍文藏這些,反而要做箱面。
面對丈夫的脫口而出,盧夫人蹙眉道:“金銀乃俗物,送上門去恐怕不妥。”
她搖了搖頭,覺得夫君太俗了。
“小姑?!币慌缘拇蘩某鲞@倆字。
盧夫人放下糾結,糾正道:“小姑是阿父的妹妹,你要叫姑姑,你戴的項圈兒,就是姑姑送給你的?!?
崔廓摸著脖子上嵌著亮閃閃的瑪瑙的項圈,有些懵懂地問道:“姑姑也有項圈嗎?”
崔洪想起小時候兄妹倆戴著的金燦燦、沉甸甸的項圈,不由得心神一恍,那是他們的阿母親自描了許多吉祥長壽寓意的圖樣,讓府匠照著一點一點打出來的。當年從洛陽走得匆忙,他已經不記得兒時的項圈放在何處了。
盧夫人道:“小姑是大人了,項圈兒該你表弟戴著?!?
崔廓好奇道:“是阿廣表弟?”
盧夫人點頭:“到了洛陽,你就能見到阿廣表弟了?!?
提到侄子,崔洪從恍惚中回過神來,道:“明夷從前在信里,說阿廣活潑可愛,和一般的孩童不同。前兩個外甥我趕不上了,這第三個小子,我倒要雕琢雕琢。”
盧夫人輕聲道:“到時候讓阿廓和阿廣多往來,他們是表兄弟,本就該親近些?!?
崔廓聽了阿母的話,眼睛一亮,高興地仰頭問道:“真的嗎!真的嗎?我真的能和表弟一起玩?”
盧夫人嚴肅的面容和緩許多,摸了摸兒子的臉,點點頭。
崔廓驚喜得幾乎要在車里蹦起來,在安平的時候,阿母不許他和族中的孩童一起玩,他又不喜歡那些只會討好他的下仆,于是只好孤零零地一個人玩。
眼下第一次被阿母允許,能和年齡相仿的阿廣表弟玩,崔廓興奮不已,握著項圈很是鄭重道:“我會好好和表弟玩的!”
盧夫人摸了摸兒子的臉,又輕輕拍著他的脊背,哄著孩子慢慢入睡。
“族老那邊,有意和宮里搭上關系。郎君到時候入宮面圣,還是提一提吧,省的他們走采選的路子,那咱們崔氏的臉可就丟盡了。”
牛車走的不快,崔廓沉沉睡去后,盧夫人輕聲和丈夫說起事來。
“嗤?!贝藓槌爸S一笑,“論家世,有五世三公的弘農楊氏在后宮里做皇后,他們送人進去有什么用?”
盧夫人蹙眉道:“郎君一直不發話,那些族老又不好向郎君當面說,總遣夫人娘子們過來,妾身也只能搪塞應付過去。如今我們到洛陽來,那頭總要給個準話,否則人心浮動,說不得就有自作主張的蠢貨跳出來?!?
崔洪平靜道:“既然有人想去博天家富貴,我又何苦攔著呢?讓他們各支都報一個人選上來,我們再在這些人選里挑一個送進宮?!?
比起讓這些族人一天天卯足了勁把陰謀詭計往主脈使,不如松手漏點利益讓他們相互爭奪。
盧夫人頷首,看著熟睡的兒子,沒有再說話。
在安平縣的日子不好過,博陵崔氏的人從繁華的洛陽一朝被遷著龜縮在小小的一縣之地,一個個怨氣十足,都覺得是當初的老族長連累了他們,連帶著對崔洪這個匆匆交接的新族長也心懷怨懟。
若不是顧忌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恐怕一些人連明面上的和氣都不愿意裝一裝。
眼下崔洪這個族長突然被提拔回洛陽,許多人也沉不住氣了,都想著給自己那一支博一條出路,總不能榮的時候族長一脈最榮,損的時候大家卻要跟著一塊兒損。
族人自尋出路本是好事,也沒人想著要攔。但架不住有些人拿司馬家當楷模,想坐一坐族長的位子,給博陵崔氏換一個主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