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遂母子如初
- 我在魏晉當(dāng)名士
- 張三的鍵盤
- 2146字
- 2025-06-25 09:27:25
崔夫人將竹簡展開到最后,指著竹簡上的“既而悔之”道:“剛剛把母親趕出國中幽禁,還發(fā)誓不到黃泉不相見,又立刻有了這么一個‘悔’,阿廣,你來說說,鄭伯在悔什么呢?”
謝廣毫不滯澀地接了下去:
“他不是為殺弟囚母而后悔,他所后悔的,是做的不夠周全。為了顯得自己的清白無辜,為了一舉奪走段的性命,他能隱忍那么久,結(jié)果竟然在愿望達(dá)成的那一刻失態(tài)了。
他本有對姜氏更體面的懲戒制約,畢竟姜氏失去了愛子、還要永遠(yuǎn)在生前看著厭惡的兒子高高在上,這已經(jīng)是對她最大的折磨了。
鄭伯所后悔的,是明知道這些,還是對姜氏失態(tài)了,對姜氏的恨居然在那么一瞬間壓過了自己的理智。明明在國都找個宮殿把姜氏關(guān)起來就好,結(jié)果因為被恨沖昏頭腦,做出將姜氏趕出國都囚禁這樣落人口實的行為。
他剛剛殺了弟弟,正是國中人心浮動的時候,哪怕他塑造的‘無奈殺之’再成功,說到底他也是殺了血脈相連、一母同胞的弟弟,國人的心中未免不會對君王有憂慮。他已經(jīng)不悌了,這時候怎么能不孝呢?鄭伯后悔的,是自己的名聲變得不悌不孝,這會動搖民心,動搖他的統(tǒng)治。”
謝廣喝了口飲子,接著道:
“他從前的臣子在這一刻都沉寂不語,沒人給他一個臺階下。那些人想的估計都是,國君從前在我們面前就姜氏姜氏的,現(xiàn)在把姜氏趕出去不正合國君心意嗎?就算有聰明人看出來不妥,也不愿做這個戳破的人,畢竟,他們作為國君的同謀,已經(jīng)在這場叛亂里得到足夠的東西了。
這個時候,潁考叔跳了出來。這個人在此前籍籍無名,不過是個再卑微不過的小官了。但他卻抓住了機(jī)會,冒著可能觸怒國君的風(fēng)險給了鄭伯迎回姜氏一個借口。”
崔夫人問道:“為何潁考叔有這個勇氣呢?”
謝廣道:“因為他沒有太多能失去的東西,相較于圍繞在鄭伯身邊的大臣,他和乞丐有什么不同呢?擁有太多的人需要權(quán)衡利弊,但一無所有的人卻能孤注一擲。”
崔夫人道:“這正是鄭伯的用人之道啊!”
崔夫人目光明亮,道:
“討伐弟弟,是利用鄭國的貴族,這是逼迫他們做一個決斷,絕不能首鼠兩端。平定叛亂之功,既是拉攏,也是警告,讓貴族俯首歸心。迎回母親,是通過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吏,這是在安撫國民之心,表明自己絕非暴虐之人,而有納諫之心。如此,上下之心,皆收于鄭伯,不愧為一代霸主。”
謝廣想了想,也說道:“這就是知人善用嗎?就像是孟嘗君手下的雞鳴狗盜之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和用處,只看伯樂有沒有發(fā)掘運(yùn)用的能力。”
“不錯。”崔夫人頷首,道:
“有時候,小人物比大人物的作用更不同凡響,因為他們什么都敢做。阿廣,我們的這樣的氏族之家,與其他氏族無論交往敵對,都可以彬彬有禮,使得計謀也要上的臺面,因為我們是氏族,多一些少一些都不至于朝夕破滅,比起一些俗物,名望更重要。
但若是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際,咱們和那些拿著鋤頭爭水的村人也沒什么不同,什么風(fēng)度品性都可以放到一旁,什么齷齪的招式都可以用上,什么險惡的小人也能招攬,只要家族存續(xù)下去,名聲臭一時也沒關(guān)系,過個幾代人,一切不就都揭過去了?”
謝廣輕咳一聲,道:“阿母,司馬家的事,我覺得可能揭不過去。”
崔夫人付之一笑,道:“若司馬家日后治國有方,那些事也不算什么,文帝即位,昔日和呂氏的王后所生的兒子一夕死盡,有誰在乎呢?”
謝廣喃喃道:“這恐怕不好說,司馬家能和文帝比嗎?”
他能以記憶擔(dān)保,司馬家真就臭不可聞了,人的名,樹的影,光司馬懿一個,都能憑事跡單殺一千兩百多年后的李善長。
這個話題不好再繼續(xù)下去,于是母子倆又重新轉(zhuǎn)向了鄭伯。
鄭伯借潁考叔之口,順利成章地表達(dá)了“悔意”,可是“不及黃泉,無相見也”的誓言還沒過去多久啊,那時候的人還沒有正大光明背誓的勇氣啊。
于是體察上意的小吏潁考叔又發(fā)力了———“掘地見泉,隧而相見”!
于是鄭伯和母親在掘出泉水的隧道中見面了。
“鄭伯見了姜氏,言‘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而到了姜氏,其言‘大隧之外,其樂也洩洩’。”
崔夫人重復(fù)著鄭伯與姜氏的這幾句言語,笑意加深,看向了謝廣,顯然是要聽聽他的想法。
“鄭伯覺得在隧道里是快樂的,姜氏覺得在隧道外是快樂的。”
謝廣笑了笑:“隧道里的姜氏依舊是被幽禁的姜氏,鄭伯看來見到落魄的母親很高興。到了隧道外,他就要捏著鼻子表現(xiàn)出孝順的姿態(tài),姜氏見到大兒子硬著頭皮做不情愿的事,心里想來也很快活。”
崔夫人笑了起來,道:“所以《左氏春秋》上說他們‘遂母子如初‘,可是最初是什么樣的呢?——惡之。”
“所以到了最后,他們也沒和好?”謝廣問道。
“當(dāng)然不是。”崔夫人否定道:“在禮法上,鄭伯迎回了母親,他們自然算是和好了。只是在情感上,這對母子從前就沒有的東西,以后又怎么會有呢?但他們一個是鄭國國君,一個是國君之母,情感上的考量于國之政上微乎不計,只要禮法上說得過去就行了,所以和好如初,初是什么樣的不重要,只要母子是‘和好‘就行了。”
謝廣若有所悟:“鄭伯不迎回母親,禮法上就是不孝,會動搖統(tǒng)治。但迎回來置之不理,就不算什么大事。這就是禮法!”
崔夫人最后微微一笑:“孔子想要恢復(fù)周禮,就是因為禮崩樂壞時,大家都沒有規(guī)矩可言,天下道德淪喪到了一瀉汪洋的地步。但其實汪洋之水不會永遠(yuǎn)肆虐兇猛,在大水緩和后還活著的人,會制定新的規(guī)則,搶先的人走出道路的人就成了勞心者,一步快步步快,后來者想要上前,就要遵循先行者的規(guī)則,于是,這條路就又能走很久。”
“直到大廈將崩。”
謝廣在心中補(bǔ)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