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木只覺一股滾燙的洪流蠻橫地沖垮了四肢百骸。

那不是痛，是焚燒，是拆解，是每一個骨節都在熔爐里哀嚎。他連一聲悶哼都未能擠出，便被旋渦徹底吞沒，意識沉入無邊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瞬，又或許是永恒，刺骨的冰冷將他激醒。

他猛地睜眼，大口喘息。眼前不是預想中的山林，而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灰暗。天空是凝固的鉛灰色，無日無月，只有一種沉悶、死寂的光均勻地涂抹在每一寸空間。

腳下是冰冷堅硬的黑色巖石，蔓延至視野盡頭，寸草不生。

遠處，幾座嶙峋的暗色山峰如同巨獸的枯骨，沉默地刺向灰穹。空氣中彌漫著精純到令人窒息的靈氣，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滾燙的巖漿，灼燒著脆弱的經脈。

“呃……”李子木掙扎著坐起，低頭看向心口。那枚銀蝶墜如同活物般嵌入了皮肉，只留下翅膀的邊緣和那兩只振翅欲飛的銀蝶浮雕露在外面，微微發燙，正貪婪地吮吸著周圍狂暴的靈氣，又將其轉化為一絲絲相對溫和的力量，強行灌入他枯竭的丹田。

他勉強內視，煉氣期那點微末的靈力幾乎被空間入口的亂流撕碎，經脈更是布滿裂痕。

沒有這銀蝶墜的護持，他恐怕在進入的瞬間就已爆體而亡。

李子木下意識地用指尖拂過滾燙的蝶翼。

這燙，竟成了這死寂空間里唯一的溫度。他扶著冰冷的巖石站起，環顧這片絕地。

荒涼，死寂，浩瀚的靈氣如同無形的海嘯。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眼前的灰色空間如同水面般波動起來，景物扭曲、拉長。

冰冷的巖石地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李家村那間低矮破敗的茅屋。空氣里彌漫著劣質酒液的酸腐氣，還有男人粗重的、令人作嘔的鼾聲。

李子木瞳孔驟縮，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

他看到三歲的自己，那么小，那么瘦，像只營養不良的小貓，正赤著腳，無聲地站在土炕邊。炕上躺著那個爛醉如泥、鼾聲如雷的男人——他的父親。

男人衣襟敞開，露出臟污的胸膛，腰間別著一把用來剝獸皮的舊匕首。

小小的李子木眼神空洞，那不是屬于孩童的懵懂，而是被恐懼和絕望反復捶打后的麻木死寂。

他伸出瘦骨嶙峋、布滿青紫傷痕的手，極其緩慢，卻又異常堅定地，一點點抽出那把沉重的匕首。冰冷的金屬觸感似乎讓他顫抖了一下，但那雙眼睛里的死寂更濃了。

他雙手吃力地握住刀柄，高高舉起，刀尖對準了炕上男人毫無防備的脖頸。昏暗的油燈光在刀刃上跳躍，映出他稚嫩臉上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

“殺了這個廢物！”一個冰冷、充滿惡意的聲音在李子木耳邊炸響，如同毒蛇吐信，“他活著，你就永遠是爛泥里的蛆蟲！殺了他，你才能爬出去！”

這聲音如同魔咒，瞬間點燃了李子木靈魂深處積壓了十幾年的所有恨意、恐懼和屈辱。

那些被毆打后蜷縮在角落的夜晚，那些被搶走食物、潑上污水的饑餓時光，那些被所有人指著鼻子罵“天煞孤星”的絕望……所有的黑暗情緒轟然爆發，化作一股毀滅一切的洪流！

“殺！”李子木喉嚨里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雙眼瞬間赤紅，屬于成年人的意識被心魔的浪潮徹底淹沒。

他仿佛再次成為了那個三歲的孩子，所有的理智被滔天的恨意吞噬，只剩下最原始的殺戮本能。他不管不顧地撲向炕上的幻影，手中的匕首帶著積壓了十幾年的怨毒，狠狠刺下！

就在刀尖即將刺入“父親”脖頸皮膚的剎那——

“子木，你有又睡到下課了。”

一道清朗溫柔的聲音，如同驚雷，又似破開烏云的陽光，驟然劈入這沉淪的幻境！

李子木的動作猛地僵住！赤紅的雙眼中閃過一絲掙扎的清芒。

他愕然抬頭緩緩伸手，嘴唇動了動又動。

那個人是誰，還能是誰？

“哼！區區執念虛影，也敢擾我煉心？”那冰冷的魔音陡然轉厲，帶著被冒犯的狂怒。整個茅屋幻境劇烈震蕩起來，墻壁、土炕、甚至“父親”的身影都開始扭曲、崩解，如同破碎的鏡面。一股更加陰冷、充滿惡意的精神沖擊如同實質的冰錐，狠狠刺向李子木的識海，也碾向發出那聲音的虛幻身影！

“噗！”李子木如遭重擊，猛地噴出一口鮮血，識海劇痛欲裂。那個人的身影在劇烈的空間震蕩中變得模糊閃爍，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

“不！”李子木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不甘和憤怒。他不能被這該死的心魔困死在這里！

“給我——滾！”他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用盡全身的力氣和意志，狠狠將手中的匕首，刺向腳下不斷崩裂的地面！不是刺向幻象中的父親，而是刺向這困住他的、由過去和心魔共同編織的牢籠！

轟——！

整個茅屋幻境如同被砸碎的琉璃，轟然爆裂！碎片四散飛濺，化作點點光塵消散。

冰冷的黑色巖石地面重新出現在腳下，灰色的死寂天空懸在頭頂。李子木單膝跪地，劇烈喘息，汗水混著血水從額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石面上。心口銀蝶墜的溫度似乎更清晰了一些。

“啪啪啪……”

清脆的掌聲突兀地在這片死寂的空間中響起。

李子木猛地抬頭，循聲望去。

只見不遠處一塊聳立的黑色巨巖之上，不知何時盤踞著一團人形的金色火焰。

火焰緩緩凝聚、塑形，最終化為一個身著殘破金紋古袍的男子虛影。他面容模糊，只能依稀看出深刻的輪廓，長發無風自動，如同燃燒的金色流焰。

他姿態慵懶地斜倚著，一只手撐著下巴，那雙完全由跳動的金色火焰構成的眼眸，正饒有興致地俯視著下方狼狽不堪的李子木。

“嘖嘖，有意思。”男子的聲音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感，冰冷又充滿玩味，在空曠的空間里激起詭異的回響，“一個五靈根的廢物，靠著溫家小崽子的‘鑰匙’，竟能闖過第一重‘憶海’心魔？還差點斬了本座的魔念投影？”他低低地笑了起來，火焰構成的嘴角勾起一個譏誚的弧度，“溫燼。本座的名號。至于身份？你可以當我是這‘時之冢’的守墓人，或者……一個看你掙扎取樂的囚徒。”

李子木抹去嘴角的血跡，眼神冰冷地回視著那高高在上的火焰虛影：“剛才那聲音，是你？”那充滿惡意的魔音，差點讓他徹底沉淪。

溫燼的金焰之眸跳動了一下，似乎在笑：“一點小小的‘煉心’考驗罷了。連這點心魔都過不去，也配染指冢中遺藏？”他話鋒一轉，帶著赤裸裸的誘惑，“不過，你倒是比之前那些闖入的蠢貨強點。想活下去嗎？想獲得足以撕碎那些曾踐踏你之人的力量嗎？”

李子木沉默著，沒有回答，只是攥緊了拳頭。活下去？力量？這是他刻入骨髓的本能渴望！但眼前這個自稱溫燼的存在，渾身散發著比剛才那魔音更危險的氣息。

“呵，眼神不錯，藏著狼崽子般的狠勁。”溫燼似乎很滿意他的反應，火焰構成的手指輕輕一點。

嗡！

一道金光沒入李子木眉心，海量信息瞬間涌入他識海，帶來撕裂般的脹痛。一篇名為《噬靈訣》的霸道功法烙印其上。

“此乃本座早年所創，專為掠奪吞噬而生！天地萬物，靈氣、血肉、法寶、神魂……皆可噬之化為己用！”溫燼的聲音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狂熱，“它才是你在這絕境中唯一的生路！修煉它，吞噬這冢中殘余的靈氣精華，筑基、結丹、凝嬰……甚至超越！你才有資格活著出去，才有資格去找那個叫溫客的小子，還他的人情，或者……討回你失去的一切！”

功法信息霸道絕倫，字字句句都透著掠奪與毀滅的真意。李子木心神劇震，這功法，分明是邪魔之道！代價呢？如此逆天之物，豈能沒有代價？

“代價？”溫燼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火焰眼眸中金芒爆閃，聲音陡然轉厲，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欲承其力，必受其噬！《噬靈訣》每突破一層，你靈魂中屬于‘善’的印記便會剝離一分！忘卻憐憫，摒棄軟弱，斬斷無謂的牽絆！這才是強者之心！這，就是代價！你——修是不修？！”

恐怖的威壓如同實質的山巒轟然壓下！李子木腳下的黑巖寸寸龜裂，本就布滿裂痕的經脈再次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骨骼嘎吱作響。他喉頭一甜，又是一口鮮血涌上，卻被他死死咽了回去。不修？在這靈氣狂暴的絕地，以他殘破的煉氣之軀，恐怕連三日都撐不過去，就會爆體而亡！

“我修。”兩個字從齒縫里擠出，帶著血腥味。李子木抬起頭，眼中最后一絲猶豫被冰冷取代。為了活下去，為了那點說不清道不明、關于“溫客”的執念，他沒有選擇。憐憫？軟弱？那些東西，在李家村的泥潭里，早就被踐踏得一絲不剩了！

“哈哈哈！好！”溫燼的笑聲震得空間嗡嗡作響，“那就開始吧！讓本座看看，你這螻蟻能在這噬靈之路上，走出多遠！”

接下來的“時間”，變成了無休止的酷刑與掠奪。

李子木盤膝坐于冰冷的黑巖之上，按照《噬靈訣》的路線，強行運轉。心口銀蝶墜的光芒變得晦暗不明，它似乎本能地抗拒著這種掠奪性的功法，卻無法阻止。

轟！

如同在干涸的河床上強行開鑿運河，狂暴的靈氣洪流被《噬靈訣》強行扯入李子木的經脈。不再是銀蝶墜轉化后的溫和涓流，而是最原始、最暴烈的沖擊！本就布滿裂痕的經脈如同被無數燒紅的鋼針穿刺、撕裂、拓寬。

每一次靈氣沖刷，都帶來凌遲般的劇痛，汗水瞬間浸透了他破舊的衣衫，又在體表蒸騰成白霧，旋即被空間里無形的力量抽走。

他死死咬緊牙關，牙齦迸出血絲，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意識在劇痛的浪潮中浮沉，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崩潰。就在這時，溫燼那冰冷的聲音如同鞭子抽來：“運轉心法！引導！吞噬！這點痛苦都受不了，不如現在就自絕于此！”

李子木赤紅的眼中兇光一閃，強行凝聚瀕臨潰散的意志，引導著那股狂暴的洪流沖擊向煉氣期的壁壘。每一次沖擊，都伴隨著經脈更慘烈的哀鳴和靈魂深處某種東西被強行剝離的冰冷感。

不知沖擊了多少次。

咔嚓！

一聲微不可察的脆響在體內深處響起。

煉氣期那層薄弱的壁壘，終于被這股蠻橫的力量沖垮！一股遠比之前強大數倍的氣息從李子木身上爆發出來，卷起地上的碎石塵埃。煉氣一層！

然而，突破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空虛感隨之襲來。

并非力量增長帶來的滿足，而是靈魂深處仿佛被硬生生剜掉了一小塊。一段模糊而溫暖的記憶，關于母親懷抱的模糊觸感，關于她哼唱的、早已記不清調子的搖籃曲……如同被風吹散的塵埃，徹底湮滅在識海的黑暗里，再也無法尋回。

李子木猛地睜開眼，眼中沒有突破的喜悅，只有一片冰冷的茫然。他下意識地撫向心口，那里只剩下對力量的饑渴和對痛苦的麻木。溫客的身影在識海中一閃而過，似乎成了這片冰冷荒蕪中唯一還能抓住的東西。

“哼，才一層，就這般不堪？”溫燼的嘲諷如影隨形，“廢物！這點‘善念’算什么？想要力量，就得拿更多東西來換！看到那座赤色的矮峰了嗎？峰頂的巖漿湖里，沉著一瓶‘地火筑基丹’！那是你筑基的關鍵！去拿！”

李子木沉默地站起身，拖著仍在劇痛中抽搐的身體，一步一步走向那座散發著恐怖高溫的赤色矮峰。他眼神空洞，只有心口銀蝶墜那微弱而持續的燙意，以及識海中那個模糊的身影，成了支撐他在這片絕地中繼續前行的唯一坐標。

百年孤寂，噬骨鑄嬰之路，才剛剛開始。而外界的真實世界，僅僅只過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