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見萬慶復舉起酒杯，朝黃連深深一揖，語氣鄭重言道。

“黃員外親臨鄙府，實令蓬蓽生輝，陛下圣心眷念此香，下官自當竭力，但這海上浮金乃是天物，全憑機緣。”

“去歲南洋風浪不息，龍涎產量較往年更為稀少，能得之一二已是萬幸，下官斗膽懇請黃員外體恤下情，屆時在陛下面前多加陳情。”

黃連神色肅然，緩緩起身拱手答道：“府臺一片忠心，黃某自當銘記，陛下勤修大道，以誠感天，所需龍涎香，不僅為通神祈福，更是祛疫避穢，關乎社稷安危，為臣子者，自當竭力分憂。”

萬慶復表情不變，心里卻暗暗著急，這家伙不肯松口，到最后采購不到龍涎香，豈不是我的責任。

他呵呵一笑，隨即起身說道：“黃員外放心，除龍涎香之外，沉香、降真香等香料，本府自然會派人盡力采購完備。”

黃連點點頭，接著目光轉向張平安，說道：“此次泉州之行，作為戶部官員，我等自然也要在民間采購，然而地方上的事務，我等卻不便插手，便由張行人負責監督，而田地糾紛的事，關系民生，陛下也十分關心，事關重大，爾等更不能馬虎行事。”

說到這里，他露出笑意，接著說道：“張行人，這些事勞煩你多費心了。”

張平安心中暗罵這老狐貍狡猾，直接把鍋推給了自己。

他看了一眼四個戶部主事，心里不禁疑惑，丈量土地的差事到底會落在誰頭上。

他雖然心里不滿，但表面上他依然保持鎮定，站起身嚴肅道：“下官定不負所望。”

萬慶復微微一笑，眼睛一轉，心里也有了主意，隨即示意身邊的推官起身。

“這位是范愛眾，范推官，他與張行人還是今年同科的進士呢。”

范愛眾舉起酒杯，向張平安微笑道：“張兄，我們之前有過幾面之緣，在下十分佩服你的文采，改日不如單獨聚聚。”

張平安心中對此人并無太多印象，不過還是點頭附和：“同科之誼，千金難得，不過在下文采不過是少年義氣，算不得出眾。”

黃連笑了笑，輕拍桌子說道：“既是同年，正好同心協力，范推官主管刑名，張行人督導地方，田畝糾紛的案子就交給二位賢才共理如何？”

萬慶復山羊須微微顫動，笑著說道：“正當如此，二位賢才定能為圣天子分憂，把事情交給你們，本府也放心。”

這姓萬的知府著實是個人精，三言兩語就把范愛眾給忽悠瘸了，嘴上說著為朝廷辦事，然而卻一點責任都不想擔。

范愛眾聽到這話，卻是極其受用，顯得十分激動，連忙舉杯給眾人敬酒。

張平安看著他激動的模樣，心中暗嘆，這小子還是太年輕，根本沒看出來，人家不過是讓你背鍋罷了，自己卻激動得個不行。

不過他卻在這人身上看到了方鏡的影子，同樣有著強烈的進取之心，就是不知道心性如何了。

晚上喝了半醉，張平安睡到中午才起身，穿上衣服到院子里打了一趟太極拳，竟不覺得饑餓。

曹升陪著鄭鯤練拳，張平安過來，吩咐曹升去打聽一下香料的消息，反正他這人也是個閑不住的。

事有輕重緩急，田地糾紛事關民生，已爭執多年，牽扯的人物眾多。

黃連對此顯得毫不關心，甚至連多問一句的興趣都沒有，拍了拍屁股，便帶著一眾人直接各處采辦香料，這當然只是表面功夫。

歇了一天后，范愛眾帶著張平安來到泉州大牢。

張平安一時摸不著頭腦，疑惑道：“范兄弟，能否為在下解惑，為何我們先到這里？”

范愛眾微微一笑，答道：“張兄有所不知，陛下所需的香料乃是御用之物，真假難辨，必須格外小心，而牢中正好有一位香料方面的行家，咱們可以讓他幫忙參考一二。”

張平安聞言，當即謹慎地問道：“那人所犯何罪？”

范愛眾帶著張平安走進大牢，邊走邊說道：“這人倒是倒霉，因其父親偏愛小兒子，想把香料生意交給弟弟，而他心有不甘，酒后失言詛咒父親早死，這話傳到萬知府耳中，當然不能姑息，便把他抓了進去，也不過是小懲大誡，待會兒你就能見到。”

張平安聽后，不禁為那人默哀，在明朝不孝乃十惡之一，位列第七。

更何況父母恩重如山，即便心中有再大的不滿，也不應如此言語失控，否則一旦被揭發，必定會受到懲罰。

走到牢房深處，張平安看到一個人披頭散發，趴在地上睡著。

同牢中的犯人見有人過來，立刻大聲喊冤，范愛眾一聲呵斥，這些犯人這才安靜下來。

隨后，他大聲喊道：“誰是蔡昌？”

沒有人主動站出來回應，片刻之后，一個犯人指著地上睡著的人說道：“他就是蔡昌。”

范愛眾皺了皺眉，冷冷說道：“把這人叫醒。”

話音剛落，蔡昌竟然自己坐了起來，臉上滿是不耐煩的神色，他低聲說道：“找我何事？”

范愛眾沉聲問道：“剛才為何不答話？”

蔡昌冷笑一聲，答道：“我無辜受難，已經被打了板子，如今在牢中等死，其他的事，我早已不在意。”

范愛眾聽了不悅，語氣加重道：“你辱罵親父，這是大不孝，難道抓你不對？”

蔡昌不屑一笑，冷冷說道：“是非對錯與我何干，我早已心如死灰。”

張平安見范愛眾臉色越來越差，二人爭執不休，他知道若這樣繼續扯皮下去，只會浪費更多時間。

于是，他輕咳了一聲，打破了爭執：“蔡昌，現在有個機會能讓你戴罪立功，你若再不珍惜，豈不是自誤？

蔡昌眼前一亮，隨即眼中閃過一絲狐疑：“你不會拿謊話哄我吧？”

范愛眾沉聲道：“蔡昌，這位可是天子派下來的欽差，專門為了采購龍涎香而來，我念你有些許識香之術，這才破例請你，你若不愿，自會去找其他人。”

蔡昌原本想嘴硬幾句，但一想到自己弟弟那惡毒的嘴臉，他頓時不再矜持，站起身來，走到二人面前恭敬地施禮。

“多謝二位老爺的厚愛，雖然在下別的本事沒有，但對于鑒別香料，確實有些許把握，在下愿意戴罪立功。”

這時，忽然有個聲音從一旁傳來：“二位老爺，小人知道誰家藏有龍涎香，小人也愿意贖罪。”

張平安和范愛眾聞言，兩人都不由對視了一眼，顯然沒料到會有這樣的意外收獲。

張平安轉身看向身后的獄卒，低聲問道：“這人是誰，犯了什么事？”

獄卒答道：“此人名叫趙棠，是安平鎮人，因為私自下海捕魚被捕。”

張平安聞言心中一動，原來是個可憐的漁民，不是那種十惡不赦之人就好。

對他而言能早點弄到龍涎香，也可早些回去交差，他可不放心妻子一人懷孕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