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如刀,刮過初冬的草原,卷起枯黃的草屑和冰冷的塵土,發出永無止境的嗚咽。天地間只剩下這片無垠的、灰黃色的荒涼。云湛,成了這片死寂瀚海里最孤獨的存在。
他身上的皮袍早已被荊棘劃破,被鮮血浸染,又被凍得硬邦邦,像一層冰冷的鐵甲箍在身上。每一次邁步,都牽扯著遍布全身的傷口——被秘衛刀刃劃開的深痕,被爆炸碎片撕裂的皮肉,被凍土和巖石磨破的關節。左臂那道最深的傷口,盡管用撕下的布條緊緊纏裹,依舊在每一次動作時滲出暗紅的血漬,帶來鉆心的疼痛。寒冷無孔不入,穿透單薄的衣物,啃噬著骨頭,帶走僅存的熱量。雙腳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在凍硬的草皮和沙礫上艱難跋涉,每一步都留下淺淺的、帶著血污的印記,旋即又被風沙掩埋。
支撐他沒有倒下的,是緊貼胸膛的兩樣東西。
左手,死死攥著一縷頭發。那是阿諾的頭發。深褐色,柔軟,此刻卻被凝固的血塊粘結成綹,冰冷地纏繞在他的指間,如同一條連接著地獄的鎖鏈。指尖每一次無意識地摩挲,都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提醒著他枯樹根下那個冰冷縫隙里生死未卜的妹妹。
右手,隔著破碎的衣襟,緊緊按住懷中那塊堅硬、冰冷、棱角分明的異物——青銅虎符。它沉甸甸地墜在心口,像一塊寒冰,又像一顆燃燒的炭火。螺旋紋路和獸面浮雕的觸感,透過薄薄的布料,深深烙印在皮膚上。巴圖爾臨終前那沾滿鮮血的、決絕的眼神,和“去南方…找真相!”的嘶啞低吼,無時無刻不在他腦海中回響。這沉重的冰冷,是阿爹用生命傳遞的使命,也是支撐他在這片死亡荒原上挪動腳步的唯一動力。
生存考驗:饑餓的獠牙
最初的幾天,憤怒和悲痛如同熊熊燃燒的火焰,驅使他盲目地奔逃,遠離那片煉獄。但很快,最原始、最迫切的生理需求——饑餓——便露出了它猙獰的獠牙,成為比追兵更可怕的敵人。
昔日豐饒的秋季牧場,在秦軍機關獸的蹂躪和初冬寒流的摧殘下,早已面目全非。草木凋零,蟲豸蟄伏,連飛鳥都稀少了許多。空氣中彌漫的不再是青草和奶香,而是硝煙殘留的焦糊味、淡淡的血腥氣和凍土的死寂氣息。
巴圖爾教導的生存知識,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削尖了堅韌的灌木枝條,尋找野兔和旱獺留下的細微蹤跡——被啃咬過的草根邊緣、雪地上模糊的爪印、巖石縫隙里散落的干燥糞便。在那些小獸可能經過的狹窄路徑上,他利用柔韌的草莖或撕扯下的皮條,設置簡陋的繩套陷阱。陷阱的觸發機關需要極大的耐心和精準的判斷,一個微小的失誤就意味著前功盡棄。他常常趴在冰冷的背風處,忍受著刺骨的寒風和饑餓的絞痛,一動不動地守候大半天,眼睛死死盯住陷阱的方向。時間在寂靜和寒冷中被無限拉長,每一次風吹草動都讓他的心提到嗓子眼,卻又常常是空歡喜一場。運氣好的時候,能收獲一只瘦骨嶙峋、幾乎沒什么肉的野兔,或者一只同樣饑餓的旱獺。他用戰場上撿來的、缺口卷刃的短小彎刀剝皮、剔肉,連內臟也舍不得丟棄。生冷的肉塊帶著濃重的腥膻味,被他狼吞虎咽地塞進嘴里,囫圇吞下,只為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熱量和蛋白質。更多的時候,是漫長的等待后,陷阱空空如也,或者只留下幾根被掙斷的草莖,證明獵物曾在此逃脫。
當陷阱徹底失效,或者連小獸的蹤跡都難以尋覓時,他便將目光投向腳下堅硬冰冷的大地。他用木棍,甚至徒手,在背陰的坡地、巖石的根部,挖掘那些深埋地下的植物根莖。手指很快被凍僵、磨破,滲出鮮血,混合著泥土。挖出的草根,大多粗糲苦澀,難以下咽。他認得其中幾種,如耐寒的沙蔥根,帶著辛辣味,勉強能刺激味蕾;還有一種叫“地精”的塊莖,形似小蘿卜,水分稍多,但味道寡淡如同嚼蠟。他像一只饑渴的土撥鼠,不斷挖掘,將能找到的所有塊莖、根須收集起來,用冰冷的雪水勉強洗去泥土,一點點啃食。更絕望的時候,他不得不尋找石縫深處那些顏色暗綠、濕滑的苔蘚。苔蘚帶著濃重的土腥味和難以形容的苦澀,吃下去后胃里如同塞了一團冰冷的淤泥,久久不能消化,帶來持續的脹痛和惡心。
一次,在連續兩天顆粒無進后,他在一處背風的山坳里發現了一具被狼群啃食過的黃羊殘骸。尸體早已凍得硬邦邦,大部分血肉和內臟被啃噬殆盡,只剩下一些粘附著碎肉和筋膜的骨頭,以及被撕扯得破爛的皮毛,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腐臭氣息。饑餓的火焰灼燒著他的胃壁,理智在瘋狂地警告他。但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用盡力氣,用石頭砸斷一根細小的腿骨,撬開關節連接處,撕扯下上面粘連的、凍得如同冰渣的暗紅色碎肉和半透明的筋膜,閉著眼,強忍著翻江倒海的嘔吐欲望,塞進嘴里。那味道,是混合著血腥、腐敗和凍土氣息的噩夢。他強迫自己咀嚼、吞咽。短暫的、虛假的飽腹感過后,是更劇烈的懲罰。沒過多久,腹中便如同被無數根冰錐攪動,翻江倒海般的絞痛席卷全身。他蜷縮在雪地里,冷汗浸透了破爛的內衫,身體劇烈地痙攣,胃里僅有的酸水和膽汁都被嘔了出來,伴隨著無法抑制的腹瀉。劇烈的腹痛和隨之而來的虛脫感讓他眼前發黑,四肢冰冷,幾乎以為自己就要這樣痛苦地死去。整整一天一夜,他躺在冰冷的巖石縫隙里,意識模糊,只有懷中冰冷的虎符和那縷頭發帶來的刺痛,像微弱的錨點,將他從徹底沉淪的黑暗中拽回。這次慘痛的經歷,讓他刻骨銘心地記住了腐肉的代價。
水源,是另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劍。草原上的小溪在初冬的嚴寒下大多已封凍,只留下冰面下微弱的潺潺水聲。他需要找到冰層較薄、或者有活水涌出的地方。用石頭砸開冰面,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間浸透他早已凍裂的手掌,寒意直透骨髓。每一次俯下身,將臉埋進冰窟窿里飲水,都像是將頭伸進了死神的冰窖,刺骨的寒冷幾乎讓他窒息。更多的時候,連流動的水源也找不到。清晨,當草葉和巖石表面凝結了一層稀薄的霜露時,他便小心翼翼地用舌頭舔舐。冰冷的露水帶著草腥和塵土的味道,少得可憐,只能勉強濕潤一下干裂出血的嘴唇和喉嚨。尋找水源的過程本身也充滿風險,開闊的河岸、水洼邊,往往是掠食者和潛在追蹤者出沒的地方。每一次靠近水源,他都像一只受驚的兔子,豎起耳朵,繃緊神經,警惕著任何風吹草動。
自然之威:白毛風的煉獄
饑餓尚可忍受,寒冷尚可硬抗,但當草原的嚴冬真正展示其暴虐無情的一面時,云湛才深切體會到,在大自然的絕對力量面前,個人的掙扎是多么渺小。
那是一個鉛灰色的下午,天空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風不知何時變得異常狂躁,卷起地面的積雪和沙塵,發出尖銳的呼嘯。云湛憑著巴圖爾教導的、對天氣變化的敏銳直覺,感到了強烈的不安。他加快了腳步,希望能找到一個避風的地方。
然而,大自然的暴怒來得比他想象的更快、更猛烈。
幾乎沒有任何過渡,狂風驟然升級為咆哮的巨獸!平地卷起千堆雪!那不是輕柔的雪花,而是被狂風粉碎的冰晶和沙礫的混合物,如同億萬把細小的冰刀,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抽打向天地間的一切!這便是草原上令人聞風喪膽的“白毛風”!
瞬間,天地失色,混沌一片。目之所及,只剩下翻滾的、咆哮的、無邊無際的白色!狂風裹挾著雪粒,以摧枯拉朽之勢橫掃而過,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如同千萬頭巨獸在同時咆哮。能見度驟降至眼前幾步,甚至伸出手都難以看清五指。刺骨的寒冷不再是緩慢的侵蝕,而是變成了狂暴的掠奪。風像無數根冰冷的鋼針,穿透他破爛的皮袍,刺入皮膚,深入骨髓。體溫在急速流逝,四肢百骸迅速變得僵硬、麻木。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部,如同吸入無數冰渣,帶來劇烈的刺痛。
云湛瞬間迷失了方向。狂風吹得他站立不穩,只能本能地弓著背,用雙臂護住頭臉,在雪霧中艱難挪動。腳下是深一腳淺一腳的積雪,每一步都可能踏入被雪掩蓋的溝壑。風聲掩蓋了一切,連自己的心跳都幾乎聽不見。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他知道,一旦停下,就會被這白色的惡魔徹底吞噬,凍成一具僵硬的冰雕。
求生的本能驅使著他。他努力回憶著巴圖爾的話:在暴風雪中,尋找任何可能的遮蔽物,保持清醒!他放棄了辨別方向,開始像盲人一樣,在狂風暴雪中摸索。手指早已凍得失去知覺,臉上被冰粒劃出道道血痕,又被瞬間凍結。每一次跌倒,他都用盡全身力氣掙扎著爬起來,因為一旦躺下,就可能再也無法起身。
不知掙扎了多久,就在他感覺最后一絲力氣和意識都要被凍僵抽離時,他的腳踢到了一個硬物。不是巖石,而是一個微微隆起的土包,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積雪。他用幾乎凍僵的手拼命扒開積雪——一個被遺棄的旱獺洞穴!
生的希望如同微弱的火星,瞬間點燃了他即將熄滅的意志。他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顧一切地扒開洞口堆積的雪塊和泥土,奮力鉆了進去。洞穴狹小、低矮,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和動物糞便的氣息。但對于此刻的云湛來說,這就是天堂。
他蜷縮在洞穴最深處,用凍僵的手拼命挖掘周圍的凍土,試圖擴大一點空間。指甲崩裂了,滲出鮮血,但他感覺不到疼痛,只有麻木。他脫下早已被雪浸透、凍得硬邦邦的破皮袍,用身體死死堵住洞口,阻擋那無孔不入的寒風和雪沫。洞穴內依舊冰冷刺骨,但比起外面毀天滅地的風暴,已是難得的喘息之地。
摩擦生火,在此刻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身上僅存的一點干燥引火物(幾根枯草和一點碎布)在鉆入洞穴時早已被風雪打濕。刺骨的寒風從他用身體堵住的縫隙里絲絲縷縷地鉆進來,每一次試圖用兩塊燧石撞擊出火花的嘗試,都只換來幾點微弱得瞬間熄滅的火星,和手指被震裂的劇痛。他放棄了。
寒冷,如同跗骨之蛆,一點點蠶食著他的體溫和意識。手腳漸漸失去知覺,麻木感向軀干蔓延。一股難以抗拒的、深沉的疲憊感如同溫暖的潮水般涌來,誘惑著他閉上眼睛,沉沉睡去。他知道,一旦睡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活下去!云湛!”巴圖爾沾血的臉龐在腦海中閃現。
“哥哥…冷…”阿諾微弱的聲音仿佛在耳邊響起。
懷中冰冷的虎符和那縷頭發,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燙著他麻木的胸膛!
“不能睡!”他在心底發出野獸般的嘶吼。復仇的火焰,阿爹的托付,阿諾的呼喚,在瀕死的邊緣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他開始瘋狂地活動身體!用盡力氣去屈伸早已凍僵的腳趾和手指,盡管每一次活動都帶來撕裂般的疼痛。他用力地摩擦雙臂,捶打胸口,甚至用頭去撞擊冰冷的洞壁!疼痛,成為了對抗麻木和睡意的唯一武器。他張開嘴,無聲地嘶吼,用意志力驅趕著那致命的溫暖幻覺。牙齒在劇烈的顫抖中咯咯作響,意識在清醒與模糊的邊緣反復拉鋸。
時間在黑暗中失去了意義。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風聲似乎小了一些,那震耳欲聾的咆哮變成了低沉的嗚咽。云湛的意識已經模糊,身體如同冰雕,僅靠胸腔內那一點微弱卻頑強的火焰維持著最后一線生機。
當風雪終于停歇,天地間一片死寂的銀白。陽光慘淡地照射在無垠的雪原上,反射出刺目的白光。云湛用盡最后的意志力,推開堵在洞口的身體和積雪,掙扎著爬出這個差點成為他墳墓的洞穴。
刺骨的寒風依舊如刀,但已不再是毀滅性的風暴。他站在齊膝深的積雪中,環顧四周。世界被徹底重塑,覆蓋在厚厚的、毫無生機的白色之下。熟悉的草坡、巖石、枯樹,全都消失不見,或者變成了難以辨認的雪丘。只有凜冽的寒風依舊,無情地抽打著他的身體,提醒他劫后余生,但危機遠未解除。他的體力已消耗殆盡,饑餓感如同蘇醒的猛獸,再次兇猛地撕咬著他的胃。
暗夜狼瞳:生死對峙
白毛風后的第一個夜晚,降臨得格外迅速。寒冷和疲憊讓云湛的移動變得極其緩慢。他必須在天黑前找到一個更安全的庇護所。然而,視野所及,除了茫茫雪原,就是幾棵孤零零矗立在寒風中的枯樹。
他最終選擇了一棵相對粗壯、枝椏虬結的枯樹。樹下有塊半埋入雪中的巖石,可以提供一點背風的空間。他用凍僵的手收集了一些未被雪完全覆蓋的枯草和樹枝,堆在巖石后面,又費力地刮下一些樹皮。他再次嘗試生火,燧石撞擊的火星落在干燥的樹皮絨屑上,這一次,一點微弱的火苗終于跳躍著燃起!他如同捧著稀世珍寶,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這簇希望之火,不斷添加細小的枯枝。橘黃色的火苗漸漸壯大,帶來一絲微弱的、卻無比珍貴的暖意。他將濕透的靴子脫下,放在火堆旁烘烤,雙腳凍得發紫,如同針扎般刺痛,這是血液重新開始流動的征兆。
他撕下最后一點肉干,就著融化的雪水,艱難地吞咽下去。疲憊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蜷縮在火堆旁,裹緊那件依舊潮濕冰冷的皮袍,昏昏欲睡。懷中的虎符和頭發,是他僅有的慰藉。
然而,草原的夜晚從不寧靜,尤其是在食物匱乏的寒冬。
午夜時分,一聲悠長、凄厲、帶著冰冷饑餓的狼嚎,劃破了死寂的夜空。緊接著,第二聲,第三聲…嚎叫聲從不同的方向傳來,迅速逼近!
云湛猛地驚醒,心臟狂跳!火堆已經變得微弱,只剩下暗紅的炭火。黑暗中,四面八方,亮起了一對對幽綠的光芒!如同漂浮在黑暗中的鬼火,冰冷、貪婪、充滿死亡的威脅。狼群!饑餓的狼群被火光和人的氣息吸引而來!
至少有七八頭草原狼,在頭狼的帶領下,悄無聲息地從雪地中圍攏過來。它們體型瘦削,皮毛蓬亂,顯然也飽受寒冬和食物短缺的煎熬。幽綠的狼眼在黑暗中閃爍著殘忍的光芒,死死盯著巖石后那個蜷縮的人影,以及那堆即將熄滅的火焰。低沉的、威脅性的嗚咽聲從喉嚨深處發出,伴隨著利齒摩擦的“咯咯”聲。它們在試探,在尋找進攻的時機。
恐懼瞬間攫住了云湛!他背靠著冰冷的巖石,退無可退!手中的短小彎刀在狼群面前顯得如此可笑!火!火是唯一的希望!
他幾乎是撲向那堆微弱的炭火,用凍僵的手抓起旁邊僅剩的、用來引火的干燥枯草和幾塊碎布片,不顧一切地按在炭火上!他拼命地吹氣,火星在草葉間明滅,濃煙嗆得他眼淚直流。快啊!快燃起來!
一頭體型較大的公狼似乎失去了耐心,或者說看穿了火堆的虛弱。它低吼一聲,后腿微屈,猛地向前一竄,試探性地撲向火堆邊緣!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云湛手中的枯草和碎布終于“呼”地一聲燃起了火焰!他立刻將燃燒物抓起,高高舉起,同時用另一只手抓起一根燃燒的樹枝,瘋狂地揮舞起來!
“滾開!畜生!滾——!”他扯開早已嘶啞的喉嚨,發出野獸般凄厲的咆哮!那不是人類的聲音,而是瀕死絕望中爆發出的、混合著無盡恐懼和滔天怒火的原始吼叫!他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布滿血絲,如同瘋魔!
燃燒的火把在空中劃出混亂而熾熱的軌跡,橘紅色的火焰跳躍著,發出噼啪的爆響,濃煙彌漫開來。這突如其來的光和熱,以及云湛那充滿瘋狂殺意的咆哮,讓撲上來的公狼猛地剎住腳步,驚疑不定地向后退去。其他的狼也發出不安的低吼,暫時停止了逼近。火焰,對野獸有著本能的威懾。
但狼群并未退去。它們極其狡猾和耐心,在頭狼的帶領下,散開成一個半圓,將云湛和他的小火堆包圍在巖石下。幽綠的狼眼在黑暗中如同鬼魅,死死盯著他。它們匍匐下來,用前爪刨著積雪,發出低沉的、持續不斷的嗚咽,如同催命的咒語。它們在等待,等待火焰熄滅,等待獵物精疲力竭。
云湛背靠著巖石,雙腿因為寒冷和恐懼微微顫抖。他右手高舉著燃燒的火把,左手緊握著那把卷刃的彎刀,刀尖指向最近的狼影。汗水(或者說冰水)混合著恐懼的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在下巴處凍結。他必須不停地揮舞火把,讓火焰保持旺盛,讓狼群感受到威脅。每一次揮舞,都消耗著他本就所剩無幾的體力。火焰的熱量烤灼著他的臉,但后背卻緊貼著冰冷的巖石,冰火兩重天。手臂越來越酸麻,火把越來越沉重。燃燒的枯草和布片消耗得飛快,他不得不冒險彎下腰,去抓取旁邊雪地里散落的枯枝來續火,每一次動作都牽動著狼群的神經,引來一陣騷動和更靠近的低吼。
這是一場意志與耐力的殘酷拉鋸戰。時間在恐懼和寒冷中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云湛的喉嚨已經徹底嘶啞,只能發出嗬嗬的氣音。揮舞火把的手臂肌肉如同撕裂般疼痛,每一次抬起都變得無比艱難。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刺骨的寒冷和極度的疲憊如同兩個惡魔,不斷誘惑著他放棄抵抗,沉沉睡去。只要火把一低垂,狼群就會再次逼近。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嘗到咸腥的血味。疼痛刺激著昏沉的大腦。他強迫自己看向左手心緊攥的那縷頭發,感受那冰冷的觸感和凝固的血塊。枯樹根縫隙下,阿諾蒼白的小臉在腦海中浮現。“等哥哥…一定回來救你!”他無聲地嘶吼著,眼中再次燃起瘋狂的火焰!那是比手中火把更熾熱的復仇之火!
他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爆發出最后的力量!揮舞火把的動作變得更加狂野、更加瘋狂!他不再僅僅防御,而是將燃燒的樹枝狠狠擲向離得最近的狼!火星四濺!雖然無法造成實質傷害,但這充滿挑釁和攻擊性的行為,以及那持續不斷的、如同受傷孤狼般的嘶啞咆哮,竟讓包圍的狼群再次被震懾,向后退了幾步。
對峙,在冰冷的月光和跳躍的火光下持續著。云湛的體力終于耗盡,身體搖晃著,只能勉強將火把舉在身前,火焰也因燃料不足而變得微弱。狼群似乎也耗盡了耐心,幽綠的眼睛里兇光更盛,包圍圈在緩慢而堅定地縮小。
就在云湛感覺自己再也支撐不住,手臂即將垂落的那一刻,東方遙遠的地平線上,終于透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灰白色的光。
天,快亮了。
這抹微光,如同最后的救贖。頭狼警惕地抬頭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巖石下那個雖然搖搖欲墜,卻依舊散發著瘋狂氣息的人影,以及那簇雖然微弱卻仍在燃燒的火焰。它低低地嗥叫了一聲,聲音中帶著不甘。其他的狼也紛紛抬起頭,幽綠的狼眼中閃過一絲對光明的本能忌憚。
頭狼最后深深地看了云湛一眼,仿佛要將這個頑強獵物的樣子刻在心里。然后,它猛地轉身,矯健的身影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漸淡的夜色之中。其他的狼也緊隨其后,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去,只留下雪地上雜亂的爪印,和空氣中淡淡的、令人作嘔的腥臊氣味。
當最后一對幽綠的狼眼消失在雪丘之后,云湛緊繃到極限的神經驟然斷裂。他雙腿一軟,靠著巖石癱坐下來。手中燃燒殆盡的火把“啪嗒”一聲掉在雪地上,濺起幾點火星,迅速熄滅。極度的疲憊和脫力感如同海嘯般將他徹底淹沒。他甚至沒有力氣去慶幸,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人性險惡:溫暖的陷阱
當云湛再次被刺骨的寒冷喚醒時,天色已經大亮。陽光照耀在無垠的雪原上,反射著刺目的光芒。昨夜與狼群對峙的地方,只剩下凌亂的爪印和熄滅的灰燼。他渾身冰冷僵硬,如同剛從冰窖里撈出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部的刺痛。饑餓感如同蘇醒的巨獸,撕扯著他的胃,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兇猛。他檢查了一下自己,除了凍傷的麻木和極度的虛弱,并無新增的嚴重外傷,這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他掙扎著站起來,活動著幾乎凍僵的關節。狼群雖然退去,但危機并未解除。他需要食物,需要熱量,否則他撐不過下一個夜晚。他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沿著雪原上模糊不清的獸道和風向,漫無目的地前行,希望能找到一點食物,或者……一絲人煙的希望。
就在他感覺自己即將成為這雪原上又一具無名枯骨時,風中似乎傳來了一絲微弱的聲音。不是風聲,也不是狼嚎。他停下腳步,側耳傾聽。是……人聲?還有……牲畜的叫聲?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星,再次點燃。他強打起精神,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去。翻過一道低矮的雪坡,眼前的景象讓他幾乎落淚。
在一片相對背風、積雪較少的洼地里,散落著幾頂低矮破舊的氈房。幾頭瘦骨嶙峋的牛羊被拴在木樁上,有氣無力地啃食著被雪覆蓋的枯草根。幾個穿著臃腫破舊皮袍的牧民,正費力地清理著氈房周圍的積雪,搭建簡易的防風籬笆。這是一個同樣在嚴寒中艱難遷徙、躲避風雪的小部落。規模很小,不過三四戶人家,氈房也顯得陳舊不堪,顯然日子過得十分窘迫。
看到這個步履蹣跚、衣衫襤褸、渾身血污和凍傷的陌生人出現在視野里,牧民們立刻警惕起來。男人們停下了手中的活計,下意識地握緊了身邊的木棍或簡陋的工具。女人們則迅速將身邊的孩子拉回氈房。
云湛停下腳步,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有多么駭人。他用盡力氣,用沙啞得幾乎聽不清的草原語喊道:“我…我沒有惡意…我是朔方部的…被…被南方的怪物襲擊…逃出來的…求…求點吃的…”他不敢提及秦軍,只含糊地說“南方的怪物”。
聽到“朔方部”和“南方怪物”,牧民們臉上的警惕稍稍褪去,換上了驚疑和同情。朔方部被神秘怪物滅族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草原上隱秘地流傳著,帶來了巨大的恐慌。一個面容愁苦、身形佝僂的老婦人猶豫了一下,端著一只缺口的木碗,里面是幾塊凍得硬邦邦、顏色灰白的奶疙瘩,顫巍巍地走了過來,放在離云湛幾步遠的雪地上,然后迅速退開。
一個臉上有著凍瘡、看起來比較敦厚的漢子,看了看云湛凍得青紫的臉和干裂出血的嘴唇,嘆了口氣,轉身回自己的氈房。不一會兒,他端著一個冒著微弱熱氣的皮囊出來,走到云湛面前,將皮囊遞給他:“喝點吧,熱的,肉湯。沒什么油星,暖暖身子。”
肉湯!溫熱的肉湯!
云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顫抖著接過皮囊,入手是久違的、令人心頭發顫的暖意。他拔開塞子,一股帶著淡淡膻味和咸味的、近乎清水的液體氣息涌入鼻腔。但對他來說,這就是瓊漿玉液!他顧不上燙,貪婪地將皮囊湊到嘴邊,大口吞咽起來。微溫的液體滑過干涸刺痛的喉嚨,流入冰冷的胃袋,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流。雖然幾乎看不到油星,湯里也只有零星的、煮得稀爛的肉渣,但這久違的熱食,讓他凍僵的身體仿佛都活了過來。他狼吞虎咽地吃著老婦人給的奶疙瘩,堅硬粗糙的食物刮擦著喉嚨,他卻覺得無比香甜。
“謝謝…謝謝…”云湛的聲音哽咽,淚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混合著臉上的污垢。這微不足道的食物和這點點溫暖,在他經歷了煉獄般的逃亡、嚴寒、饑餓和狼吻之后,顯得如此珍貴,如同天堂的恩賜。他甚至在這一刻,幾乎忘記了仇恨和傷痛,以為看到了人性的微光,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那個給他肉湯的敦厚漢子,名叫烏恩,示意云湛跟他進氈房避避風。氈房內同樣簡陋,彌漫著濃重的煙火味、牲畜膻味和貧困的氣息。地面鋪著磨損的舊氈毯,中間是一個小小的、燃燒著牛糞的土灶,散發著微弱的熱量。烏恩的妻子,一個同樣飽經風霜的女人,默默地往灶里添了塊牛糞餅,讓火稍微旺了一點。他們還有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怯生生地躲在母親身后,好奇又畏懼地看著這個狼狽的陌生人。
烏恩又給了云湛一小塊烤熱的、同樣硬邦邦的奶豆腐,示意他坐在靠近灶火的地方烤烤身子。氈房內的溫暖,食物的補充,還有那點微弱的人間煙火氣,讓云湛緊繃了太久的神經,如同繃緊的弓弦驟然松弛。巨大的疲憊感排山倒海般襲來。他蜷縮在溫暖的灶火旁,眼皮沉重得無法抬起。烏恩的妻子遞給他一塊破舊的、但還算干凈的氈子讓他裹上。在身體極度的疲憊和這難得的、虛假的安全感雙重作用下,云湛的意識迅速模糊。他甚至來不及細想,更無力抵抗這沉重的睡意,很快就在這個陌生氈房的角落里,沉沉睡去。睡夢中,他似乎回到了朔方部的氈房,聞到了阿諾身上淡淡的奶香,聽到了巴圖爾爽朗的笑聲…
然而,這溫暖,卻是一個精心編織的陷阱。
就在云湛沉沉睡去后不久,氈房的門簾被輕輕掀開。部落的頭領——一個身材不高,但眼神異常精明銳利、留著兩撇焦黃胡須的中年男人,名叫巴特爾——走了進來。他的目光如同鷹隼,瞬間就落在了角落沉睡的云湛身上,更準確地說,是落在了云湛因為熟睡而微微敞開的衣襟處。
那里,露出了一個東西的輪廓。
不是金銀,不是珠寶。那是一個沉重、古樸、非金非鐵的物件。雖然只露出了一角,但那奇特的獸面浮雕和冰冷的金屬質感,以及它被云湛即使在睡夢中也無意識護在胸前的姿態,立刻引起了巴特爾貪婪的注意。一個從被“南方怪物”滅族的朔方部逃出來的少年,一個能在如此寒冬獨自穿越荒野的人,他身上帶著的東西,能是凡品嗎?即便不是價值連城的寶物,也必定大有來歷!更何況,看他那身破爛衣衫下隱約透出的傷痕和強健的體魄,說不定身上還藏著別的財物(盡管云湛實際上已一無所有)。
巴特爾那雙細長的眼睛里,貪婪的光芒越來越盛。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一個來歷不明、重傷疲憊的外族人,在這荒僻之地無聲無息地消失,誰會知道?他悄悄退出氈房,對著守在外面的、他的兒子——一個二十歲左右、體格粗壯、眼神兇狠的年輕人,名叫哈森——使了個眼色,壓低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語調說:“看見那小子懷里露出的東西沒?還有他那身傷…身上肯定有好東西。等夜深了,手腳干凈點。”
哈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閃過一絲殘忍和興奮,用力點了點頭。
深夜,萬籟俱寂。只有寒風在氈房外嗚咽。小部落里的人們早已沉入夢鄉。土灶里的牛糞火早已熄滅,只余一點暗紅的余燼,勉強映照出氈房內模糊的輪廓。
一個高大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掀開門簾,溜了進來。正是哈森。他手中,緊握著一把閃著寒光的匕首。他腳步極輕,一步一步,緩緩逼近角落里那個蜷縮在破氈子下、呼吸均勻、顯然仍在沉睡的身影。
黑影在云湛身前站定。哈森眼中兇光畢露,高高舉起了手中的匕首!冰冷的刃尖對準了云湛毫無防備的咽喉!他要一擊斃命!
就在匕首帶著死亡寒光刺下的千鈞一發之際!
沉睡中的云湛,身體猛地向內側翻滾!動作快如閃電!這并非有意識的反應,而是無數次在生死邊緣掙扎所磨礪出的、如同野獸般的警覺本能!冰冷的匕首幾乎是貼著他的脖頸皮膚劃過,“嗤啦”一聲刺穿了破氈子和下面的舊氈毯,深深扎入凍硬的地面!
一擊落空!哈森大吃一驚!
而翻滾躲開致命一擊的云湛,在身體接觸到冰冷地面的瞬間,意識已經完全清醒!死亡的寒意如同冰水澆頭!他沒有任何猶豫,求生的本能和巴圖爾灌輸給他的戰斗技巧瞬間爆發!他左手撐地穩住身體的同時,右手已閃電般探入破舊的靴筒,抽出了那把一直隨身攜帶的、缺口卷刃卻依舊致命的短小彎刀!
哈森一擊不中,又驚又怒,猛地拔出匕首,低吼一聲,再次撲上!匕首帶著風聲,狠狠刺向云湛的胸膛!狹小的氈房內,騰挪空間極其有限!
云湛眼神冰冷,毫無睡意,只剩下刻骨的殺意!他側身避開匕首的鋒芒,不退反進!左手如同鐵鉗般猛地扣住哈森持刀的手腕,同時右手的彎刀自下而上,帶著一股狠辣決絕的戾氣,狠狠捅向哈森的肋下!動作干凈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完全是草原上以命搏命的兇悍打法!
哈森沒想到這個看似重傷疲憊的少年反應如此迅捷,出手如此狠辣!他手腕被抓住,身體又被云湛前沖的勢頭帶得失去平衡,肋下空門大開!“噗嗤!”一聲悶響!冰冷的彎刀雖然卷刃,但在云湛拼盡全力的捅刺下,依舊深深地扎入了哈森的側腹!
“呃啊——!”哈森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劇痛讓他瞬間失去了力氣,匕首脫手掉落。他踉蹌著后退,雙手死死捂住噴涌鮮血的傷口,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痛苦和恐懼。
這聲慘叫立刻驚醒了氈房內外的其他人!烏恩夫婦被驚醒,驚恐地看著眼前血腥的一幕。外面也傳來了其他牧民被驚醒的騷動聲。
云湛知道此地絕不能久留!他眼中沒有絲毫憐憫,只有冰冷的警惕和殺意。他迅速掃視一眼,一把抓起旁邊皮囊里剩下的幾塊硬邦邦的肉干,又抄起烏恩之前給他喝水的那個皮囊(里面還有些水),最后目光落在了哈森掉落的、那把明顯鋒利許多的匕首上!他毫不猶豫地丟掉自己那把卷刃的彎刀,撿起匕首插在腰間。
“攔住他!他傷了哈森!”頭領巴特爾憤怒的咆哮聲在氈房外響起,顯然也被驚動了。
云湛看也不看倒在血泊中呻吟的哈森,更不顧烏恩夫婦驚恐的目光。他像一頭沖出陷阱的受傷野獸,猛地撞開氈房的門簾,一頭扎進了外面冰冷刺骨的夜色之中!身影瞬間消失在茫茫雪原的黑暗里。
身后,傳來巴特爾氣急敗壞的怒吼和其他牧民驚慌的呼喊聲。寒風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云湛臉上,卻遠不及他此刻心中的冰冷。那點短暫的、虛假的溫暖和信任,被這赤裸裸的背叛和謀殺徹底擊得粉碎。亂世之中,人心比風雪更寒,比狼吻更毒。活下去的法則,只剩下最原始的殘酷:不信任,不仁慈,唯有力量與警惕。
**偶遇與轉機:蒼狼的號角**
背叛的冰冷深入骨髓,甚至蓋過了肉體的傷痛和嚴寒。云湛在雪原上亡命奔逃,不敢有絲毫停留。身后小部落的方向,隱約傳來幾聲憤怒的呼喝和犬吠,但很快就被無垠的雪原和呼嘯的寒風吞沒。巴特爾這樣的小部落頭領,沒有足夠的實力和決心在嚴寒的深夜進行長距離的追擊,尤其是在他的兒子重傷之后。
云湛一路狂奔,直到肺葉如同火燒,雙腿如同灌鉛,才靠著一塊巨大的、被積雪半掩的巖石停了下來。他劇烈地喘息著,冰冷的空氣如同刀子刮過喉嚨。肋下之前被秘衛劃開的傷口,在劇烈的奔跑和剛才的搏斗中似乎又崩裂了,傳來陣陣鈍痛。哈森那把鋒利的匕首被他緊緊握在手中,冰冷的觸感帶來一絲虛假的安全感。烏恩皮囊里的水已經凍成了冰坨,硬邦邦的肉干嚼在嘴里如同木屑。體力再次瀕臨枯竭,而更深的絕望如同冰冷的雪水,一點點淹沒他的心臟。這茫茫雪原,似乎真的要成為他的埋骨之地。
就在這時,一陣異樣的聲音,順著風向隱約傳來!
不是風聲,不是狼嚎,也不是牧民的呼喝。那是…金屬碰撞的鏗鏘聲!還有…憤怒的、充滿殺氣的呼喝聲!
云湛的神經瞬間繃緊!他強壓下急促的喘息,像一只警覺的雪狐,悄無聲息地匍匐在地,利用巖石和積雪的掩護,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小心翼翼地爬去。
他爬到一處雪坡的邊緣,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下方是一處相對開闊的洼地,此刻卻成了一個小型的殺戮場!
只見一小隊騎兵,約莫四五人,正陷入苦戰!他們身著統一的、略顯陳舊但依舊厚實的蒼青色皮甲,皮甲胸口和后背處,都繡著一個醒目的、仰天長嘯的白色狼頭圖案!馬鞍旁插著一面被風雪卷得獵獵作響的小旗,旗面上赫然也是一匹奔騰的蒼狼!**蒼狼旗幟!王庭斥候!**巴圖爾無數次提起的、象征著草原至高榮耀與力量的蒼狼王庭!
而與他們對戰的,是數量足有他們兩倍還多的敵人!那些人服飾雜亂,有的穿著破爛的皮袍,有的裹著搶來的布衣,臉上蒙著骯臟的布巾,眼神兇狠貪婪,揮舞著彎刀、長矛和套索,口中發出怪叫和污言穢語。顯然是一群在邊境地帶流竄、趁火打劫的馬匪!或者,更糟,是被秦軍暗中收買、專門襲擾王庭力量的敵對部落戰士!
斥候們雖然裝備精良,騎術精湛,但人數劣勢太大,且被馬匪們利用人數優勢分割包圍。他們背靠背結成一個緊密的小圓陣,奮力揮舞著彎刀格擋四面八方襲來的攻擊。刀光劍影,火星四濺!地上已經躺倒了兩三匹戰馬的尸體和幾個馬匪的尸體,但斥候們顯然也到了強弩之末。一個斥候的肩膀被長矛刺中,鮮血染紅了蒼青皮甲;另一個斥候的戰馬被套索絆倒,人剛落地就被幾個馬匪圍住,險象環生!為首的斥候頭領,是一個身材并不特別高大、但動作異常矯健迅猛的年輕漢子,他揮舞著一柄弧度優美、寒光閃閃的彎刀,左沖右突,試圖穩住陣腳,但雙拳難敵四手,形勢岌岌可危!
“頂住!為了王庭的榮耀!”年輕頭領的怒吼聲在兵刃交擊聲中格外清晰,帶著不屈的憤怒。
蒼狼旗幟!巴圖爾口中那代表著草原脊梁、守護部族榮光的象征,此刻正在風雪中頑強地飄揚!更重要的是,這是云湛眼前活下去的唯一希望!這群馬匪,無論是否與秦軍有關,都是這片土地上的毒瘤,是殘害部族的爪牙!新仇舊恨,求生的本能,以及對蒼狼王庭本能的歸屬感(源于巴圖爾的影響),瞬間在云湛胸中燃起熊熊烈焰,壓倒了所有的疲憊和絕望!
他眼中寒光一閃,瞬間做出了決斷!
他強壓下身體的虛弱和傷口的疼痛,如同融化的雪水般,悄無聲息地從雪坡側面滑下,利用洼地邊緣的溝壑和枯草從作為掩護,快速向戰場側翼迂回。他動作輕巧而迅捷,如同在雪地中潛行的獵豹,這是無數次在死亡邊緣逃亡磨礪出的本能。
他很快潛行到了馬匪圍攻圈的外圍,距離戰場中心約二三十步的地方,這里有一叢相對茂密的枯紅柳叢,可以勉強藏身。他放下從烏恩那里搶來的皮囊和肉干,迅速解下一直背在身后、用破布包裹的那張短弓——這是在朔方部戰場邊緣撿到的,弓臂多處開裂,弓弦也因受潮和松弛而失去彈性,但此刻,這是唯一的武器。
他飛快地掃視戰場。直接射人?弓力太弱,對方又有皮甲護身,很難致命,反而會暴露自己。射馬!馬的目標更大,受驚后更容易制造混亂!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強行壓下身體的顫抖。他彎腰,從凍硬的雪地里摳出幾塊大小合適的、邊緣鋒利的碎石塊。沒有箭矢,就用這個!他將石塊搭在松弛的弓弦上,用盡全身力氣,將這張破弓拉成滿月!手臂的肌肉因用力而顫抖,崩裂的傷口傳來撕裂般的劇痛,但他眼神冰冷,死死鎖定目標!
第一個目標,是正揮舞著套索、試圖再次套向一名落馬斥候的那個馬匪的坐騎!馬眼!
“嗖——!”石塊帶著破空聲激射而出!雖然弓力不足,但距離夠近,云湛的準頭極佳!
“噗!”石塊準確地砸在那匹黃驃馬的眼睛上!馬匹發出一聲凄厲的嘶鳴,劇痛讓它猛地人立而起,瘋狂地甩頭蹦跳!馬背上的馬匪猝不及防,驚呼著被狠狠甩了下來!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圍攻那個落馬斥候的馬匪們一陣慌亂!
云湛動作不停!他再次搭上一塊碎石,這一次目標是正從側翼揮刀砍向斥候頭領鐵木格的一個馬匪的持刀手臂!
“嗖——!”
“啊!”那個馬匪手臂被鋒利的石塊劃開一道深口,劇痛之下彎刀脫手!鐵木格壓力驟減,眼中精光爆射!
“好機會!有援手!兄弟們,殺!”鐵木格反應快如閃電,瞬間捕捉到了這稍縱即逝的戰機!他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如同蒼狼嘯月!手中的彎刀化作一道奪命的寒光,猛地蕩開身前的兩把彎刀,刀鋒順勢抹過一名因同伴落馬而分神的馬匪咽喉!鮮血狂噴!
其他斥候精神大振!絕境逢生!他們齊聲怒吼,爆發出驚人的戰斗力!如同被注入強心劑的狼群,趁著馬匪們因側翼突遭打擊而出現的短暫混亂和驚慌,發起了兇猛的反撲!刀光如同匹練,狠狠斬向敵人!戰局瞬間逆轉!
首領坐騎受驚落馬,同伴手臂受傷,側翼神秘的冷箭……一連串的意外打擊讓這群烏合之眾的馬匪徹底慌了神。他們本就是欺軟怕硬之徒,眼看圍攻無望,反而有被反殺的危險,不知是誰先發了一聲喊,剩余的十來個馬匪頓時斗志全無,如同受驚的兔子,調轉馬頭,丟下地上的尸體和傷員,向著雪原深處狼狽逃竄而去!
戰斗結束得異常迅速。斥候們喘著粗氣,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確認馬匪真的退走。鐵木格抹了一把臉上濺到的鮮血和汗水,銳利如鷹隼的目光,第一時間就鎖定了云湛藏身的那片枯紅柳叢!
他策動自己那匹同樣疲憊但神駿的黑馬,幾步就沖到了紅柳叢前。彎刀并未歸鞘,依舊斜指地面,保持著戒備。
“出來!”鐵木格的聲音低沉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云湛知道藏不住了。他丟掉那張無用的破弓,扶著旁邊冰冷的巖石,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臉色蒼白如雪原,嘴唇干裂發紫,眼窩深陷,布滿血絲,破爛的衣衫上滿是血污、泥土和冰碴,身體因為寒冷和脫力而微微顫抖。唯有那雙眼睛,雖然疲憊不堪,深處卻燃燒著一種冰冷而頑強的火焰。
鐵木格看著眼前這個明顯還是個少年、卻有著漢人面孔的狼狽身影,眼中充滿了驚異和深深的探究。他沒想到剛才那精準而致命的干擾,竟出自這樣一個看起來一陣風就能吹倒的少年之手。
“你是什么人?剛才,是你?”鐵木格的目光掃過云湛腳邊的破弓和散落的石塊,又落在他腰間的匕首上(哈森那把),眉頭微皺。
云湛迎著鐵木格審視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他用盡力氣,用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草原語,斷斷續續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凍僵的肺腑中硬擠出來:
“我…是朔方部的…云湛…唯一的…幸存者…”
他艱難地喘息了一下,眼中迸發出刻骨的仇恨和悲痛:
“南方的…鋼鐵怪物…黑色的軍隊…屠了…我的部族…所有人…都死了…”
“朔方部?!”鐵木格臉上的驚異瞬間化為極度的震驚!“鋼鐵怪物?黑色的軍隊?!”他猛地聯想到最近流傳的、關于朔方部被神秘力量一夜滅族的恐怖傳聞,以及王庭接到的、關于南方秦國異動的零星情報。他看著云湛破爛衣衫下透出的、新舊交疊的恐怖傷痕(既有戰場留下的刀傷和爆炸沖擊傷,也有凍傷和狼吻的痕跡),看著他蒼白臉上那深入骨髓的悲痛和仇恨,所有的疑慮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燒的怒火!
“秦狗!”鐵木格猛地一拳砸在自己的馬鞍上,發出沉悶的巨響!他雙目圓睜,眼中噴射出如同實質的怒火,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竟敢用如此陰毒邪異的機關怪物,屠戮我草原的部族!此仇不共戴天!”
同仇敵愾的怒火瞬間拉近了距離。鐵木格看著云湛搖搖欲墜的身體,以及他剛才在絕境中展現出的那份超乎年齡的冷靜、精準的判斷和悍不畏死的勇氣(敢對十倍于己的馬匪出手),一種草原漢子特有的豪情和認同感油然而生。這樣的少年,能在如此慘劇和絕境中活下來,本身就是一種證明!
“小子!”鐵木格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拒絕的豪邁,“你救了我們兄弟的命,就是我們蒼狼的兄弟!這份情,鐵木格記下了!”他猛地一揮手,指向北方:“跟我回金帳王庭!把你看到的、經歷的一切,親口告訴大可汗!大可汗英明神武,絕不會坐視秦狗如此殘害我草原子民!王庭會為你做主!為朔方部討還血債!”
話音未落,鐵木格根本不給云湛任何思考或拒絕的機會。他俯下身,伸出強健有力的手臂,如同鐵鉗般一把抓住云湛的胳膊,猛地向上一提!
云湛早已是強弩之末,身體輕飄飄的,幾乎沒有重量。他只覺一股大力傳來,身體便騰空而起,下一刻,已經穩穩地落在了鐵木格那匹神駿黑馬的馬背上,就在鐵木格的身前。馬背上傳來的溫熱和堅實的觸感,以及鐵木格那寬闊后背帶來的安全感,讓云湛緊繃到極限的神經驟然松弛。極度的疲憊和獲救的復雜情緒如同潮水般涌來,瞬間將他淹沒。他甚至來不及說一句話,眼前一黑,身體便軟軟地靠在鐵木格堅實的后背上,徹底失去了知覺。
鐵木格感覺到身前少年身體的癱軟和變得均勻深沉的呼吸(昏迷),低頭看了一眼他蒼白如紙的側臉和緊鎖的眉頭,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和凝重。他解下自己厚實的狼皮大氅,將云湛嚴嚴實實地裹住,只露出一張毫無血色的臉。
“走!回王庭!”鐵木格調轉馬頭,對著其他幾名同樣帶傷、卻神情振奮的斥候兄弟低喝一聲。
蒼狼旗幟在寒風中獵獵作響。幾匹戰馬馱著傷痕累累卻斗志昂揚的斥候,以及那個陷入昏迷、身負血仇與秘密的少年,踏著厚厚的積雪,向著北方,向著蒼狼王庭金帳的方向,疾馳而去。馬蹄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印記,很快又被新的風雪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