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眠把聽診器掛在脖子上，揉了揉酸脹的后頸。兒童醫院輸液室的嘈雜聲像一層厚厚的棉被壓在她耳邊，消毒水的氣味已經浸透她的白大褂，甚至滲入皮膚。墻上的時鐘指向晚上八點二十，比下班時間晚了近兩小時。

“夏護士長，3床的小朋友又吐了。“實習護士小張急匆匆跑來，手里攥著一團沾著嘔吐物的紗布。

“我去看看。“夏眠快步走向輸液區，腳步沒有絲毫遲疑。七年的護士長經驗讓她對這類情況早已習以為常。

處理完突發情況，夏眠終于有機會查看手機。屏幕上有一條未讀消息，來自陸謙：「今晚加班，別等我吃飯。」簡短的十個字，連個表情符號都沒有。她盯著這條信息看了幾秒，拇指在屏幕上懸停了一會兒，最終只回了一個「好」字。

走出醫院大門時，初夏的夜風帶著微涼拂過她的臉頰。夏眠深吸一口氣，試圖驅散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悶痛。這已經是這周第三次陸謙說要加班了，而她甚至不確定他是否真的在公司。

他們的公寓位于城東一個中檔小區，是結婚時兩家父母湊的首付。電梯里，夏眠對著金屬門整理了一下頭發——原本柔順的黑發因為一天的忙碌而顯得有些毛躁，眼下淡淡的青色在冷白的燈光下無所遁形。

推開門，黑暗和寂靜一起涌來。夏眠沒有開燈，借著窗外透進來的霓虹光亮走到沙發邊坐下。七年的婚姻像一條平穩到近乎停滯的河流，表面平靜，深處卻暗流涌動。

手機震動起來，是母親發來的視頻通話請求。夏眠深吸一口氣，按下接聽鍵前調整了一下表情。

“眠眠，怎么這么晚才接？吃飯了嗎？“母親的臉填滿屏幕，背景里父親正在看電視。

“剛下班，還沒吃呢。“夏眠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輕快，“今天科室里特別忙。“

“陸謙呢？又加班？“母親敏銳地捕捉到關鍵詞，眉頭皺了起來，“他們公司怎么老讓他加班？這都幾點了。“

夏眠笑了笑：“媽，建筑設計行業就是這樣，項目來了就得趕工。“她熟練地為丈夫辯解，盡管心里同樣充滿疑問。

“你們結婚都七年了，該考慮要孩子了。“母親的話題永遠能精準轉向這個方向，“你都三十一了，再拖下去就是高齡產婦...“

“我知道，媽。“夏眠打斷她，“我們正在計劃中。“這個謊言她已經說了兩年。

掛斷電話后，夏眠從冰箱里拿出昨晚的剩菜，草草熱了熱。吃飯時她刷著朋友圈，手指突然停在一條動態上——陸謙的同事王工發了一張聚餐照片，配文是“慶祝新項目啟動“。照片里十幾個人舉杯歡笑，陸謙站在最邊上，而他身旁是一個夏眠從未見過的年輕女孩。女孩穿著低領黑色連衣裙，正側頭和陸謙說著什么，笑得明媚。

夏眠放大照片，盯著那個女孩看了很久。她看起來不超過二十五歲，皮膚白皙，一頭精心打理的栗色卷發垂在肩頭。陸謙的表情夏眠很熟悉——那是他談論感興趣話題時特有的專注神情。

她放下筷子，突然沒了胃口。

與此同時，城西一家高檔日料店的包廂里，陸謙正悄悄把椅子往遠離孟雪的方向挪了挪。這個新來的設計師不知為何總找機會靠近他，身上濃郁的香水味讓他太陽穴隱隱作痛。

“陸總監，嘗嘗這個海膽，特別新鮮。“孟雪用筷子夾起一塊橙黃色的海膽，作勢要放到陸謙盤子里。

“我自己來就好。“陸謙微微側身避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冰涼的清酒滑過喉嚨，卻澆不滅心頭那股莫名的煩躁。

項目經理老李笑著打圓場：“小孟可是我們公司新挖來的高材生，陸總監以后多帶帶她。“

“是啊，我特別崇拜陸總監的設計理念。“孟雪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陸謙，“尤其是市中心那個文化廣場項目，流線型的設計太震撼了。“

陸謙禮貌性地點點頭，心里卻想著夏眠此刻應該已經到家了。他今天原本打算準時下班，卻在停車場被老李硬拉來參加這個所謂的“項目啟動會“。給夏眠發消息時，他猶豫了一下是否要解釋清楚，最終還是選擇了最簡單的說法。

“陸總監結婚了吧？“孟雪突然問道，手指輕輕轉動著酒杯。

“嗯，七年了。“陸謙回答，下意識摸了摸左手無名指的婚戒。

“真羨慕您太太。“孟雪笑得意味深長，“像您這樣事業有成又顧家的男人可不多了。“

聚餐結束已近十一點。陸謙婉拒了同事續攤的邀請，獨自走向停車場。夜風帶著初夏特有的溫柔，讓他想起七年前和夏眠初遇的那個夜晚。那時他剛研究生畢業，因為急性闌尾炎住院，夏眠是他的責任護士。她安靜專業的樣子像一泓清泉，在那個充滿消毒水氣味的空間里格外醒目。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夏眠發來的消息：「我睡了，你回來小聲點。」

陸謙盯著這條消息看了很久，突然很想聽聽她的聲音。他撥通電話，響了七八聲才被接起。

“喂？“夏眠的聲音帶著睡意，卻依然清晰。

“我馬上回去了。“陸謙說，然后頓了頓，“今天...項目組臨時聚餐，老李非拉著我去。“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嗯，開車小心。“

掛斷電話后，陸謙長舒一口氣。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解釋，更不明白為什么會有一種做錯事的心虛感。他和孟雪明明什么都沒有，卻仿佛已經背叛了什么。

回到家時，客廳留著一盞小夜燈。陸謙輕手輕腳地走進臥室，借著微光看到夏眠背對著門側臥的身影。她呼吸均勻，似乎已經熟睡。陸謙站在床邊看了會兒，最終轉身去了客房。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選擇避開，就像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之間除了日常瑣事外再無深談。婚姻像一臺運轉良好的機器，精密卻冰冷。

第二天清晨，夏眠被鬧鐘喚醒時，發現身旁的枕頭平整如初。她起身走到客房，推開門看見陸謙和衣而臥，領帶松開掛在脖子上，眼下有明顯的陰影。他看起來疲憊而脆弱，完全不像朋友圈照片里那個談笑風生的精英設計師。

夏眠輕輕關上門，開始準備早餐。煎蛋在鍋里發出滋滋聲響時，陸謙走了進來，已經換好西裝，頭發微微濕潤，顯然剛洗過澡。

“早。“他站在廚房門口，聲音有些沙啞。

夏眠頭也不回：“咖啡在壺里，吐司馬上好。“

陸謙沒有動，而是走到她身后，猶豫了一下，輕輕環住她的腰：“昨晚太累了，就在客房睡了。“

夏眠的身體僵了一瞬，然后繼續翻動鍋里的煎蛋：“嗯。“

“今天周末，我們出去吃個飯吧？“陸謙的下巴抵在她肩上，“就我們兩個。“

夏眠關掉火，轉身面對他。陸謙的眼睛還是那么好看，深邃得像能裝下整個星空，只是現在那里面多了些她讀不懂的東西。

“好啊。“她最終說，嘴角揚起一個微笑。

陸謙似乎松了口氣，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我上午有個圖紙要改，下午三點我來醫院接你。“

夏眠點點頭，看著他拿起公文包匆匆出門。餐桌上的咖啡一口沒動，已經不再冒熱氣。

兒童醫院永遠人滿為患。周六的輸液室比工作日更加吵鬧，孩子們的哭喊聲和家長疲憊的面孔填滿了每一個角落。夏眠穿梭在病床之間，熟練地安撫哭鬧的患兒，為焦慮的家長解答疑問。只有在工作中，她才能暫時忘記婚姻里的那些疑問。

午休時，夏眠在更衣室遇到同事林醫生。林醫生比她大幾歲，是醫院里少數知道她婚姻狀況的人。

“臉色這么差，又沒休息好？“林醫生遞給她一杯咖啡。

夏眠接過咖啡，猶豫了一下：“林姐，你說...男人突然開始頻繁加班，意味著什么？“

林醫生挑了挑眉：“陸謙有問題？“

“我不知道。“夏眠盯著咖啡杯，“就是感覺...我們之間好像隔了一層什么。“

“七年之癢不是白叫的。“林醫生嘆了口氣，“婚姻到了這個階段，要么升華，要么消亡。你們需要好好談談。“

夏眠苦笑：“談什么？他每天回來倒頭就睡，我們連一起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

“那就創造機會。“林醫生拍拍她的肩，“別等到真的有人插足才后悔。“

下午三點十分，陸謙發來消息說臨時有客戶約談，可能要晚一小時。夏眠坐在護士站，看著手機屏幕暗下去又亮起來，最終回復：“沒關系，我等你。“

五點二十分，陸謙終于出現在醫院大廳。夏眠遠遠就看見了他，以及他身邊那個栗色卷發的年輕女孩——正是朋友圈照片里的人。兩人正在交談什么，女孩笑得前仰后合，手指不經意地搭在陸謙手臂上。

夏眠站在原地，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她看著陸謙禮貌地避開女孩的接觸，表情卻并不厭惡。那個女孩年輕、漂亮、充滿活力，身上散發著夏眠早已失去的朝氣。

“夏眠。“陸謙看到了她，快步走過來，臉上帶著歉意的笑，“抱歉，耽誤了一會兒。這是孟雪，我們公司新來的設計師，剛好在附近見客戶。“

孟雪走上前，笑容甜美：“您就是陸太太吧？陸總監經常提起您呢。“她伸出手，“我是孟雪，很榮幸認識您。“

夏眠握住那只纖細白皙的手，職業性地微笑：“你好。“她能聞到孟雪身上高級香水的味道，看到她精心修飾的指甲和手腕上價值不菲的手表。

“孟雪剛畢業兩年，但很有天賦。“陸謙介紹道，語氣中是掩飾不住的欣賞。

“陸總監過獎了。“孟雪謙虛地說，眼睛卻一直看著陸謙，“要不是您指導，我那個方案肯定過不了。“

夏眠安靜地站在一旁，突然感覺自己像個局外人。七年的婚姻生活早已磨平了她的棱角，而眼前這個女孩身上卻閃爍著刺眼的光芒。

“我們該走了。“陸謙似乎察覺到氣氛不對，對孟雪點點頭，“周一見。“

去餐廳的路上，車內一片沉默。夏眠望著窗外飛速后退的街景，突然開口：“她很漂亮。“

陸謙握方向盤的手緊了緊：“誰？孟雪？還行吧，小姑娘挺有能力的。“

“你們經常一起工作？“

“最近有個項目是我們倆負責。“陸謙瞥了她一眼，“怎么了？“

夏眠搖搖頭：“沒什么，就是隨便問問。“

晚餐在一家他們常去的意大利餐廳。柔和的燈光，優雅的小提琴聲，精致的食物——一切都像極了他們戀愛時常有的約會。只是那時他們會聊到餐廳打烊，而現在，除了工作上的瑣事，他們幾乎找不到共同話題。

“下周三是我們結婚紀念日。“夏眠切著盤中的牛排，狀似隨意地說。

陸謙明顯愣了一下，然后懊惱地拍了下額頭：“該死，我差點忘了。最近項目太忙...“

“沒關系。“夏眠微笑，“我知道你工作壓力大。“

陸謙伸手握住她的手：“不，這很重要。我們好好慶祝一下，我訂個酒店，就我們兩個人。“

夏眠看著他們交握的手——陸謙的手指修長有力，曾經這雙手會為她畫素描，會在她疲憊時按摩她的肩膀，而現在，它們大多數時候只與鍵盤和繪圖筆為伴。

“好。“她輕聲說。

回家路上，陸謙的手機震動了幾次。等紅燈時，他看了眼屏幕，眉頭微皺。

“工作上的事？“夏眠問。

“嗯，孟雪發來的方案修改意見。“陸謙把手機放回口袋，“這丫頭工作起來不要命，周末還在加班。“

夏眠沒說話，只是看著窗外。夜色中的城市燈火通明，每一盞燈背后都有一個故事，而他們的故事，似乎正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悄然改變。

回到家，陸謙直接去了書房，說要處理一些工作。夏眠洗完澡出來時，聽見他在陽臺上打電話，聲音壓得很低，但依然能聽出語氣中的耐心和溫和——那是他曾經只對她才會用的語調。

“...這個想法不錯，不過結構上可能還需要調整...周一我給你詳細說說...嗯，晚安。“

夏眠站在浴室門口，毛巾攥得死緊。她知道不該懷疑陸謙，七年婚姻建立起的信任不該如此脆弱。但女人的直覺像一根刺，扎在心頭最柔軟的地方，稍一碰觸就疼得鉆心。

夜深了，陸謙輕手輕腳地上床，小心翼翼地從背后抱住她。夏眠假裝睡著，一動不動。陸謙的呼吸漸漸平穩，而她卻睜著眼睛，看著窗簾縫隙中透進來的一線月光，直到東方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