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青言在茶攤上坐了片刻,發現先后有三波人進了這酒館,都急匆匆地進,然后急匆匆地出。
這酒館肯定有情況。
陸青言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確保那柄佩刀被遮蓋得嚴嚴實實,然后便推開了那扇用幾塊破木板拼接而成的酒館店門。
一股廉價酒糟混合著汗臭味的空氣撲面而來。
酒館里光線昏暗,店不大,只擺著三四張油膩膩的黑漆木桌。
此刻只有兩桌有客。
一桌坐著兩個赤著上身,渾身刺著青皮紋身的彪形大漢,正就著一盤炒蠶豆大口地喝著酒,劃著拳。
另一桌,則坐著一個形同枯槁,瘦得像根竹竿的男人,正將半個身子都趴在桌上,雙眼無神地盯著自己面前那半碗渾濁的劣酒,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柜臺后面,一個頭發花白,身材佝僂的獨眼老頭,正拿著一塊抹布,有一下沒一下地擦拭著他面前那同樣油膩的柜臺。
這老頭,應該是這家酒館的老板了。
陸青言走到柜臺前,將幾枚黑漆漆的銅板輕輕地放在了柜臺上,說道:“老板,一壺最便宜的燒刀子,一碟茴香豆。”
那獨眼老板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他只是從柜臺下摸出一個豁了口的粗瓷酒壺,又抓了一把干癟的茴香豆,扔進一個滿是缺口的破碗里,然后用下巴,朝著角落里那張空著的桌子,示意了一下。
整個過程一言不發,動作卻行云流水。
陸青言端著酒和茴香豆,默默地走到了那個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
他沒有急著開口。
他只是學著其他酒客的樣子,給自己倒上了一碗酒。
酒液渾濁,入口辛辣如火,仿佛一柄燒紅的刀子,從喉嚨一直燒到了胃里。
他被嗆得咳嗽了兩聲,臉上也露出了一副落魄文人借酒消愁的頹唐模樣。
他喝完了第一碗酒,臉上已經泛起了幾分“醉意”。
他端著酒壺,腳步踉蹌地走回到柜臺前,將酒壺重重地放在柜臺上,大著舌頭,對著那獨眼老板打了個酒嗝。
“老……老板,跟……跟你打聽個事兒。”
獨眼老板終于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緩緩抬起那顆花白的腦袋,用那只渾濁的獨眼上下打量著陸青言。
“說。”
只有一個字,冰冷,且不帶任何感情。
“我……我找我一個表弟。”
陸青言裝出一副酒后吐真言的模樣,聲音里帶著幾分急切。
“他叫……叫王二狗,大概……大概這么高,瘦瘦的,右邊臉上,有塊指甲蓋大的青色胎記。”
“這孩子命苦啊。家里窮,讀了幾年書,沒考上功名,就想著出來闖蕩一番。前些日子,聽人說……說他好像來了這廣陵縣,來了……來了這黑瓦巷,說是……說是能在這里,找到發大財的門路。”
“我……我這當表哥的,不放心啊。您是這兒的老人兒了,見多識廣,不……不知,有沒有見過這么個人?”
陸青言編的這個故事很老套,卻也很真實。
每年都有無數像“王二狗”這樣的年輕人,懷揣著一夜暴富的夢想,一頭扎進黑瓦巷這個巨大的絞肉機里,最終連個泡都冒不出來。
獨眼老板聽完那獨眼中閃過了一絲譏諷。
他搖了搖頭,聲音依舊是那副半死不活的調調。
“沒見過。”
“你走吧。”
“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他說完便低下頭,準備繼續擦拭他那永遠也擦不干凈的柜臺。
“老……老板,您再……再仔細想想?”
陸青言似乎有些不甘心,他將手伸進懷里摸索了半天,最終,摸出了十幾枚沾著汗漬的銅板,推到了獨眼老板的面前。
“這點……這點錢,您拿著買……買壺好酒喝,就當是……是小子的一點心意。”
獨眼老板的目光,落在了那十幾枚銅板上。
那點錢,少得可憐。
老板沉默了片刻。
他那只渾濁的獨眼,再次抬起。
“外鄉人?”
“是……是是,從鄰縣來的。”陸青言連連點頭。
“為了找人,還是為了發財?”
老板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銳利。
陸青言心中一凜,但他臉上的表情卻依舊是那副憨厚而焦急的模樣。
“找……找人,真……真是找人。”
老板看了他許久,久到那兩個劃拳的大漢都停下了動作,用一種好奇的目光望向了這邊。
就在陸青言以為自己的偽裝是不是出了什么紕漏的時候,那老板卻突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唉……”
“又一個來送死的。”
他緩緩地將那十幾枚銅板收進了自己的錢袋里。
然后,他抬起頭,用那只獨眼,幽幽地看著陸青言,聲音也多了一絲“人味”。
“你說的那個王二狗,我沒見過。”
“不過像他那樣的后生仔,我這幾十年來見得多了。”
“他們來了這黑瓦巷,只有兩個去處。”
他伸出兩根枯瘦的手指。
“要么,是去了那地下城的‘修羅場’,跟人打黑拳,用命去換那點賞錢。運氣好的,能活著出來,運氣不好的,就直接被人拖出去,埋在城外的亂葬崗了。”
“要么,就是被人騙進了那不見天日的礦坑里,去給那些大人物挖一種叫靈石的玩意兒,挖到死,也別想再見到天日。”
陸青言的瞳孔,不易察覺地收縮了一下。
他抓住了兩個關鍵詞。
地下城。
靈石?
根據他在縣衙卷宗里看到的記載,廣陵縣那座曾帶來潑天富貴的靈石礦脈,早在多年前就已經被那些瘋狂的修仙者給徹底開采殆盡了。
這也是廣陵縣從云端跌落,繁華不再的根本原因。
既然礦脈早已枯竭,那現在又在挖什么?
難道是那些修仙者當年看走了眼,礦脈深處,還另有乾坤?
又或者,他們挖的根本就不是普通的靈石,而是別的什么東西?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就想追問下去,但理智卻在瞬間拉住了他。
不對。
他敏銳地意識到現在不是深究這個的時候。
至于這黑瓦巷之下,到底還隱藏著什么關于“靈石礦”的陳年舊秘,那是另外一件事。
在自己羽翼未豐,連眼前的麻煩都尚未解決之前,貿然去觸碰一個可能牽扯到百年前修仙者秘聞的巨大漩渦,那是極其不明智,甚至可以說是愚蠢的行為。
飯,要一口一口地吃。
路,要一步一步地走。
這些念頭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他的臉上沒有表露出任何異樣。
他依舊是那個為尋找表弟而心急如焚的落魄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