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血火交織的夜晚,如同地獄在人間的投影。樓轅被御林軍攔在將軍府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象征赫赫武勛的府邸在烈焰中崩塌,空氣中令人作嘔的焦糊與血腥味濃得化不開。他扶著冰冷的宮墻干嘔,五臟六腑都在翻攪,既有對慘狀的生理不適,更有對歷史脫軌的驚駭欲絕。
混亂中,沒人注意到,在人群外圍的陰影里,站著一個同樣面色蒼白、身形微微佝僂的中年人。他穿著一身不起眼的靛青色官袍,袍角沾了些匆忙趕路帶起的塵土,正是掌管欽天監、觀測天象的官員——黃角。
黃角看起來快四十了,面容清癯,眼角帶著長期凝望星空的細密皺紋,眼神卻異常清亮,此刻更是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驚愕與……某種冰冷的審視。他本不該出現在這里。欽天監的職責是仰望星空,而非俯視塵世的修羅場。但今夜,當那沖天的火光映紅了他觀星臺窗欞的那一刻,他體內沉寂已久的“芯片”——那個深埋在他大腦皮層下、來自遙遠未來的微型記錄分析裝置——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尖銳的異常能量波動警報。
這警報,比任何一顆流星的軌跡偏移都更讓他心驚肉跳。穿越!這是他隱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也是他這十年來在寂靜觀星臺上日夜苦思卻不得其解的終極謎題。
黃角,和樓轅一樣,來自二十一世紀之后更遙遠的未來。在那個時代,時空理論不再是科幻,而是被頂尖科學家深入研究的領域。作為參與“時空錨點穩定性觀測”項目的首席科學家之一,他和其他所有項目參與者一樣,被強制植入了這種生物芯片。它能實時記錄佩戴者的感官數據、環境參數,并在遭遇極端能量場時發出警報。實驗那天,一場無法復現的意外能量風暴席卷了實驗室,等他恢復意識,靈魂已困在這個名叫“黃角”、時年三十歲的大順朝觀天者體內。
十年了。他小心翼翼地扮演著這個角色,利用芯片強大的分析計算能力,將那些晦澀的古星圖推演得更加精準,在欽天監內贏得了“神斷”的名聲,卻始終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來到這里,更不知如何回去。芯片能記錄一切,分析數據,卻無法告訴他穿越的“鑰匙”在哪里。他像一個困在巨大精密鐘表里的零件,看得見齒輪的轉動,卻找不到出口。
今夜,芯片那刺耳的警報聲,如同在他靈魂深處敲響的喪鐘。如此強烈的能量波動,如此大規模的生命湮滅……這絕非尋常!他幾乎是憑著本能,不顧宵禁的風險,匆匆趕到了這片人間地獄。
站在人群邊緣,黃角的目光沒有停留在那些燃燒的建筑和模糊的尸體輪廓上。他的“視線”早已穿透表象。芯片無聲地高速運轉,掃描著:
熱源分布圖:芯片在他意識中投射出立體的熱成像,清晰地顯示府邸內部多處火源并非自然蔓延,而是有多個獨立的、幾乎同時爆發的強引燃點!這絕非土匪倉促縱火能達到的精度。
能量殘留分析:空氣中彌漫的不僅僅是燃燒的化學物質,還檢測到極其微弱的、非自然的高能粒子殘留痕跡,帶著一種……冰冷的、毀滅性的特質。這痕跡,與他穿越那天捕捉到的能量風暴頻譜,有著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性!
聲音頻譜還原:芯片過濾掉現場嘈雜的哭喊和燃燒的噼啪聲,努力捕捉并分析那些早已消散在空氣中的戰斗聲響。短促、密集、高效……金屬碰撞的聲音頻率和衰減模式,指向的是高度訓練、配合無間的殺戮機器,而非烏合之眾的土匪。
微量物質掃描:從空氣中飄散過來的極其微量的金屬粉末、一種罕見的桐油助燃劑殘留、甚至還有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并非大順境內常見的……硝石提純物的氣味?
一條條冰冷的數據流在黃角的意識深處無聲地流淌、比對、分析。他的臉色越來越白,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結論清晰得如同寒夜里的星辰:
屠殺。
有預謀、有組織、高效率的屠殺。
而且,行兇者使用的某些手段和殘留物,超出了這個時代的常規認知!
“土匪?”黃角在心底無聲地嗤笑,那笑容苦澀而冰冷,帶著看透謊言的疲憊。芯片的分析結果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他關于這個時代的所有認知上。這絕不是簡單的仇殺或政治傾軋!這背后隱藏的東西,其技術層面的詭異和能量層面的異常,都讓他這個來自未來的靈魂感到一陣陣寒意。
他下意識地抬眼,目光掃過混亂的人群。他看到了那個扶著墻、臉色慘白如紙、身體微微顫抖的少年——樓轅。東宮伴讀,樓家幼子。一個在黃角日常觀測中,屬于“無關緊要”宮廷背景板的存在。但此刻,樓轅臉上的驚駭、痛苦和一種……近乎信仰崩塌的茫然,是如此強烈,如此與眾不同。那不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少年單純面對慘狀應有的反應,更像是一個……看到了既定劇本被徹底撕碎的人。
一絲極其細微的疑惑掠過黃角的心頭。這少年的反應……有點……過于“深刻”了?芯片忠實地記錄下了樓轅此刻的表情和生理微反應,并將其標記為“異常情緒峰值”。
但黃角沒有深究。他現在被自己發現的、籠罩在慘案之上的恐怖謎團攫住了心神。他默默地收回目光,身體向更深的陰影里縮了縮。芯片繼續貪婪地收集著現場的一切數據:空氣成分、土壤震動殘留、甚至遠處圍觀者心跳的集體頻率波動……這些都是珍貴的“案發現場”信息,即使這個時代的刑偵手段永遠無法解讀。
他看到了賀軒轅帶著東宮衛隊匆匆趕來,少年太子臉上那混合著震驚、悲痛和暴怒的表情,真實而有力。
他也看到了隨后趕到的三法司官員,那些老于世故的臉上最初的驚惶之后,迅速被一種程式化的凝重和……一絲難以察覺的、對未知力量的恐懼所取代。
黃角像一個幽靈,無聲地記錄著這一切。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火勢被勉強控制,只留下滿目瘡痍的焦黑殘骸和更加濃重的死亡氣息。御林軍開始更加嚴厲地清場。
黃角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片廢墟,仿佛要將這片被異常能量和謊言籠罩的土地烙印在芯片深處。他轉過身,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沿著來時的路,默默返回他那座孤懸于塵世喧囂之外的觀星臺。
坐在觀星臺冰冷的石凳上,窗外是漸漸亮起的皇城輪廓。黃角閉上眼,意識沉入芯片構建的數據海洋。慘案現場的熱成像圖、能量譜線、聲音波形、微量物質分析報告……如同冰冷的星辰,懸浮在他思維的宇宙中。
“大范圍、高強度生命能量湮滅……伴隨異常時空能量殘留……”芯片的結論性提示冰冷地閃爍。
黃角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石桌桌面,發出單調的輕響。十年了。他以為自己只是被意外拋入時間長河的孤舟。但昨夜芯片那尖銳的警報,廢墟上檢測到的詭異能量殘留,以及那場屠殺中超越時代的冷酷效率……這一切都在指向一個更可怕的真相:
穿越,或許并非孤例。
這場慘案,是否也與那不可控的時空力量有關?
自己來到這個時代,真的只是一場意外嗎?還是……某種更龐大、更黑暗實驗的一部分?
他猛地睜開眼,望向窗外初升的朝陽。那金色的光芒本該帶來溫暖,此刻落在他眼中,卻只映照出深不見底的寒意和困惑。歷史的迷霧,從未如此濃重。而那個叫樓轅的少年眼中一閃而過的、同樣深重的茫然,如同一個微弱的、來自深淵的回響,第一次真正地,引起了他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