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透薄紗窗簾,在臥室內投下淺淡的格子。招娣睜開眼,身側的位置已空,只余下一點凹陷的痕跡和微弱的體溫。空氣里浮動著一種人去樓空的寂靜。
洗手間傳來水流沖刷、牙刷與杯壁輕磕的聲響,清晰而規律。她擁著薄被坐起身,慵懶地打了個哈欠,眼睫還沾著未醒透的濕意。不過片刻,腳步聲便由遠及近。兆輝已洗漱完畢,帶著清爽的水汽立在她面前,發梢微濕。
“怎么醒這么早?”他聲音放得輕緩,帶著晨起的微啞,“多睡一會兒吧。”
招娣仰起臉,視線朦朧地落在他身上,像隔著一層未散的薄霧。“你醒得更早,”她聲音也含混,“今天又要回學校?”
“嗯,”他應著,雙手自然地抬起,指尖帶著涼意,極輕地撫過她額前的碎發,“還有些手續,徹底辦離校。”
“那你先回去吧。”她依舊仰著頭,沖他揮了揮手,動作隨意,帶著點孩子氣的依賴。
“好。”他俯下身,氣息靠近,一個溫軟而短暫的吻落在她的唇上,輕得像一片羽毛拂過。“你再睡會兒。”話音落下,他已利落地轉身,拎起擱在椅背上的胸包,門鎖“咔噠”一聲輕響,人便融入了門外的光影里。
門合攏,隔絕了外面的世界。招娣重新躺下,被褥間還殘留著他身上干凈的皂角氣息,混合著須后水的微涼。然而睡意已杳無蹤跡。她摸過枕邊的手機,屏幕的光亮映亮她的臉孔,指尖在虛擬的河流中漫無目的地滑動。半晌,她也起身離開。
日子像被抽掉了筋骨,綿軟地鋪展開。一連數日,兆輝的身影和聲音都從招娣的世界里隱去,兩人之間那根無形的線,仿佛被風吹斷了,各自漂浮。她未曾主動聯系,如同一種無聲的堅持,又或是怯懦。偶爾,記憶的碎片會不受控地回溯——這一個多月的光景,細碎的點滴,竟全是他主動靠近的印記。這認知讓她心底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澀然。
他的朋友圈卻熱鬧非凡,像另一個平行時空的直播。一場接一場的同學畢業典禮,照片里是年輕張揚的笑臉和拋向空中的學士帽。他幾乎每日更新數條,記錄著屬于他的、也屬于許多人的告別時刻。那些鮮活的畫面,隔著屏幕傳遞過來,清晰又遙遠。
終于,主角登場。他穿著挺括的白襯衫、熨帖的黑色西褲,锃亮的皮鞋,胸前系著一條沉穩的藍色領帶。照片里的他,眉眼間褪去了些許青澀,平添幾分英挺。合影里有家人欣慰的笑臉,有朋友勾肩搭背的親密,有同學并肩的意氣風發。招娣點開每一張,看得無比專注,指尖落下,為他每一條狀態都點上那個小小的、紅色的贊。這似乎是她唯一能參與的、靠近的方式。
日期像日歷般一頁頁翻過:
6月23日:三條狀態,其一宣告:今天去沙面玩了一天。
6月24日:KTV的喧囂仿佛穿透屏幕,他說:跟同學們肆意歌唱。
6月25日:三條狀態,其一聚焦于:畢業典禮。
6月26日:兩條狀態,圖書館閉館、宿舍斷電的終結感,以及:花了一早上的時間看一本詞典。
6月27日:鏡頭定格在標準的畢業照上。
6月28日:一張照片,他與一位女同學在華農的校園里,配文:女同學請吃了飯。
6月29日:教學樓的仰視,夕陽中有人正在穿過長長的連廊,像一段段凝固的時光。他寫:以后可不能再叫自己大學生了。
這條帶著點自嘲和釋然的感慨,成了他朋友圈暫時的休止符。招娣循著慣性,再次點下那個贊。
幾乎是立刻,兆輝的消息躍入眼簾:“我明天就回去了。”
她指尖一頓,退出那個展示著他生活的窗口,回到私密的對話框:“回家?”
“是的,明天就離校。”他回復。
招娣在輸入框里敲下:“終于畢業了呢。”末尾,她特意選了一個代表“幸福微笑”的表情符號發送過去。
“對呀,”他很快回應,“在廣州四年時間,以前覺得很長,現在要離開,突然覺得時間過得很快。”
屏幕的光映著她的臉,手指懸在鍵盤上方,一時竟尋不到合適的字句。片刻,才敲出:“什么時候回來?”
“不回來啦。”緊接著又補上一句,像塵埃落定:“7月17日,直接去深圳上班了。”
“哦哦。”她只回了這兩個字,輕飄飄的,像一片羽毛墜地。
“今天收拾東西,發現了這些年的不少明信片。”他忽然轉了話題。
“是別人寄給你的?”她憶起自己也曾收到過遠方飄來的風景。
“是呀,都是以前的同學寄來的。他們去了很多地方,然后就寄來了明信片。”他描述著。
“那也是值得留念的記憶呢。”她試圖理解那份沉淀的情感。
“再嚴重的收集癖都會在畢業離校那天治好。”他重復了朋友圈的那句話。
“你把這些都扔了?”她有些意外。
兆輝:“沒有,都收好了呢。”
招娣:“那為什么說治好了收集癖?”
兆輝:“可能以后就一直放著了吧。”還沒等招娣回復,兆輝又發來消息:“明天還要早起,今晚就早點睡吧。”
兩人互道晚安。
對話到此,戛然而止,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未盡的余音。招娣下意識地刷新朋友圈,果然看到兆輝又發了一條,正是那句“再嚴重的收集癖都會在畢業離校那天治好”,配圖是鋪滿桌面的各色明信片。畫面中央,一張純白的卡片異常醒目,上面手寫著幾個清晰的黑字:光棍不是你的錯。時間戳顯示:6月30日,凌晨。招娣盯著那行字和那張突兀的明信片,心緒如同窗外沉沉的夜色,輾轉難眠。
翌日,兆輝的“早安”如期而至。招娣看見了,屏幕亮起又暗下,她最終沒有點開回復。一整天,她把自己關在家里,像困在無形的繭中,指尖在手機光滑的屏幕上無意識地滑動,時間在虛擬的光影里無聲流逝。
兆輝的朋友圈依舊在更新:
上午10:49:圖書退還、校卡注銷,手續辦妥。
下午三點多:一張在華工中山像前的自拍。他身著條紋POLO衫,頭戴一頂鴨舌帽,背著黑色的行囊。配文帶著告別意味:再見,華工!定位清晰地標注著:華南理工大學。
那個小小的定位符號像一根細針,輕輕刺了她一下。她幾乎要習慣性地去點贊,指尖懸停片刻,終究是忍住了。
“他要回家了嗎?”這個念頭自然而然地浮現。回家,畢業,天經地義。可心底那片空茫的失落感,又是從何而來?像被驟然搬空的房間,四壁徒然回響。
“可是,”一個更清晰、更尖銳的念頭鉆了出來,“他為什么不邀請我一起回去?”她審視著自己此刻充裕的自由時間,一股難以言喻的委屈悄然彌漫,“我現在明明這么有空……”
夜色漸濃,兆輝那頭依舊沉寂。這份沉默像不斷蓄積的水壓,終于讓她按捺不住。點開對話框,她快速輸入:“你回到家了嗎?”指尖卻在發送鍵上方停住,仿佛被無形的屏障阻隔。猶豫片刻,她刪除了這行字,轉而點開表情包庫,選了一個帶著點嗔怪意味的“人呢?”發了出去。
兆輝的回復快得驚人:“來啦。”緊隨其后:“在干嘛呢?”
“沒干嘛。”她刻意讓語氣顯得疏離冷淡。
“哦哦,沒出去玩嗎?”他的消息依舊接踵而至。
“沒有。”她維持著那份刻意的漠然,那句“這就好”終究沒有發送出去。
兆輝:“我已經回到家了。”
招娣:“哦哦。”
兆輝:“一回到家,就特別想你了。”
這行字像一道電流,瞬間穿透了她刻意維持的壁壘。那句“我也想你”幾乎要脫口而出,指尖卻敲出帶著點別扭的反問:“沒看出來。”
兆輝:“你是怪我沒有給你發微信吧?”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她話語里潛藏的暗流。
招娣:“才沒有。”否認得飛快,卻泄露了更多。
兆輝:“其實我一路上都很想你,回到家也想。但是我發現跟你的距離在不斷的拉大,所以就不敢聯系你了。”
“距離拉大?”招娣的心猛地一沉,指尖飛快追問:“為什么?”
“因為我怕我會忍不住到佛山去找你。”他坦白道。
這句話如同閃電,毫無預兆地劈開了她心中連日來的陰霾與故作堅強。眼眶瞬間涌起一陣溫熱酸脹,視線變得模糊。她再也無法抑制,幾乎是顫抖著打出那四個字:“我也想你。”
兆輝的回應迅疾如電:“我去深圳前再去一趟佛山找你吧。”
情感的閘門一旦打開,便洶涌難收。招娣回復:“可是我現在就想你了。”
兆輝:“我還要回家辦點事情呢。”
思念如藤蔓瘋長,纏繞住她的心。她急切地打下:“那明天我也回家,我想見你。”
兆輝:“好,那我們明天在縣城見面吧。”
招娣抬手,用指腹輕輕揉了揉發燙濕潤的眼角,指尖在屏幕上落下確定的答復:“好,明天見。”
窗外,城市的燈火漸次亮起,在她濕潤的眼底暈開一片模糊而溫暖的光暈。那空茫的失落感,似乎被這簡短的約定暫時填滿了,留下一種微酸的、卻又飽含期待的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