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黑暗包裹著意識，像沉在冰冷的LCL湖底。只有骨頭縫里彌漫開的劇痛，還有右臂神經被強行撕裂后殘留的、億萬根鋼針反復穿刺般的幻痛，持續不斷地提醒他還“活著”。

真嗣掙扎著掀開沉重的眼皮。視野里混沌的光斑晃動、旋轉，拼湊出慘白的天花板。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刺鼻。醫療中心。他又回來了。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口斷裂肋骨的鈍痛，左肩深處撕裂的傷口像埋著一塊燒紅的烙鐵。但最清晰的，是右臂……那空蕩蕩的、不存在的右臂傳來的幻痛，比真實的傷口更令人窒息。

“醒了？”沙啞的聲音在很近的地方響起，像砂紙磨過生銹的鐵皮。

真嗣費力地轉動眼球。美里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身體微微佝僂著。她眼下的烏青濃得化不開，臉色灰敗得像蒙了一層灰，嘴唇干裂出血口子。頭發胡亂地扎著，幾縷油膩的碎發黏在汗濕的額角。她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他，里面翻騰著一種極度疲憊后的死寂，還有一絲……近乎麻木的審視。她手里捏著一個扁掉的空啤酒罐，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真嗣張了張嘴，喉嚨火燒火燎，只能發出一點嘶啞的氣音。他想抬起左手——僅存的左手，手指卻僵硬得如同凍僵的樹枝，最終只是極其微弱地動了一下。全身都在痛，但右臂那空虛無物的幻痛，像一張無形的網，勒緊了每一根神經。

“右臂……沒了。”美里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她捏著空罐的手指又收緊了幾分，罐子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從肘關節……往下。律子說……神經連接徹底熔斷，修復……不可能。”

沒了。

真嗣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停了一瞬。視野里閃過初號機那巨大的金屬斷臂翻滾墜落的畫面，還有神經連接線傳來的、如同自身骨肉被硬生生扯斷的劇痛反饋。喉嚨像是被砂紙堵死，悶得發慌。他閉上眼，急促地喘息著，額角的冷汗混著生理性的淚水，冰涼地滑下。

“馬特里爾……核心擊破。確認沉默。”美里繼續說著，聲音干澀，“代價……初號機右臂永久性損毀。二號機……”她頓了一下，捏扁的空罐終于發出一聲刺耳的“咔啦”！“AT力場過載崩潰，機體中度損傷，內部精神污染殘留嚴重。駕駛員……葛城式波·蘭格雷·明日香……深度昏迷。精神波混亂度……比上次更糟。”

深度昏迷……更糟……

真嗣猛地睜開眼！視線因為劇痛和沖擊而模糊，但他死死盯住美里！明日香！她啟動二號機時那雙燃燒的血紅色眼睛！那聲撕心裂肺的痛苦尖嘯！

“她……強行同步……”真嗣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里摳出血來，“……為什么……讓她……”

“為什么？！”美里猛地站起身！手里的空罐狠狠砸在冰冷的地板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她的身體因為憤怒和某種更深沉的東西而劇烈顫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真嗣，像要噴出火來！“你問我為什么？！因為初號機斷了一條胳膊像個廢鐵！因為馬特里爾下一秒就要把整個城市連同你的骨頭一起碾碎！因為除了她！沒人能動！！”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破音的嘶啞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你以為我想？！看著她變成那樣？！看著她……再被撕碎一次？！”最后幾個字，她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帶著一種被生生掐斷的哽咽，只剩下粗重到可怕的喘息。

她猛地轉過身，背對著真嗣，肩膀劇烈地起伏著，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么。病房里只剩下她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的喘息聲，還有真嗣自己粗重艱難的呼吸。

真嗣癱在病床上，像被抽掉了骨頭。美里那瘋狂的質問像鞭子抽在心上。是啊，為什么？因為沒得選。就像他當時沒得選，只能犧牲右臂去賭那一線生機。代價……是明日香再次墜入深淵，比他想象中更深。

病房門被無聲地推開。律子走了進來。她依舊穿著白大褂，臉色蒼白，眼鏡片后的眼神冷靜得像冰。她手里拿著一個電子記錄板，目光平靜地掃過癱在床上的真嗣，又掃過背對著他們、肩膀仍在顫抖的美里。

“駕駛員碇真嗣，生命體征穩定，但機體損傷不可逆。后續駕駛適配性……需重新評估。”律子的聲音毫無波瀾，像是在宣讀一份冰冷的實驗報告。她的目光落在真嗣空蕩蕩的右臂位置，停留了一秒。“同步率最后峰值突破臨界點，核心負荷記錄異常。需要詳細數據回溯。”

她頓了頓，目光轉向美里的背影。“駕駛員葛城式波·蘭格雷·明日香，深度昏迷狀態。腦部掃描顯示……海馬體及前額葉區域存在大面積異常放電及組織損傷。記憶功能區……損毀嚴重。初步判斷……永久性記憶喪失及認知障礙。”她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射著慘白的燈光，“蘇醒后……可能無法進行任何復雜操作。二號機駕駛員……廢了。”

永久性……記憶喪失？認知障礙？廢了？

冰冷的字眼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真嗣的心臟！那個驕傲的、像火焰一樣的少女……徹底消失了。只剩下一個被摧毀了大腦、困在混沌黑暗中的空殼。是他……是他把她推下去的結果？還是美里那絕望的命令？

“綾波麗呢？”真嗣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是砂輪在摩擦。他需要一個錨點，一個能抓住的東西，哪怕是一根稻草。

律子的目光轉向真嗣，鏡片后的眼神沒有任何變化。“第三適格者。生命體征平穩，腦波活動……無異常。深度昏迷原因不明。身體機能……完好。”她的聲音依舊平穩，“她……是唯一‘完整’的容器。”

容器。

這個詞像一塊冰，砸在真嗣心上。冰冷，精確，不帶一絲溫度。綾波麗對她而言，只是一個“完好”的容器。

律子沒再多說，低頭在記錄板上快速劃了幾下，轉身離開了病房。門輕輕合上，留下病房里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消毒水的味道。

美里依舊背對著真嗣，肩膀的顫抖似乎平息了一些，但背影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真嗣的目光無意識地移動，落在床頭柜上。

那個玻璃罐還在。

大半罐清水，因為之前的劇烈震動變得有些渾濁。里面漂浮著那幾片綠蘿的殘骸。葉片徹底失去了所有綠色，變得枯黃、萎縮，像被火燒過的紙片。邊緣卷曲著，在渾濁的水中無助地沉浮。根莖的斷口處，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

死了。

徹徹底底。

真嗣看著那罐渾濁的水和里面的枯葉。觀測廊道警報紅光下無助墜落的綠蘿，零號機熔毀的橘黃殘骸，初號機斷裂的右臂，明日香那雙燃燒的血眼和律子冰冷的“廢了”……無數破碎的畫面在劇痛和絕望的背景下瘋狂沖撞、重疊！

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沉重的窒息感！身體因為巨大的情緒沖擊而微微顫抖起來，牽扯著左肩和胸口的傷口，劇痛再次變得尖銳！

“呃……”一聲壓抑的悶哼從他緊咬的牙關里擠出。他猛地側過頭，一陣劇烈的干嘔感再次襲來！胃里翻江倒海，卻只有酸水灼燒著喉嚨！身體在病床上痛苦地蜷縮、抽搐！冷汗瞬間浸透了病號服！

美里猛地轉過身！看到真嗣痛苦扭曲的臉和劇烈顫抖的身體，她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是憤怒？是痛苦？還是……一絲被掩蓋的無措？她沖上前，雙手死死按住真嗣沒受傷的左肩和胸口，試圖壓制他的痙攣！

“夠了！！”她的嘶吼帶著破音，像是在呵斥真嗣，又像是在呵斥這該死的命運！“吐出來！給我吐出來！別他媽憋死！！”

真嗣在她的壓制下劇烈地掙扎、抽搐！喉嚨里發出破碎的、不成調的嗚咽！汗水、淚水、還有無法控制的涎水混合在一起，狼狽地糊滿了臉頰和枕頭！每一次痙攣都牽扯著斷裂的肋骨，痛得他眼前發黑！那罐渾濁水中的枯葉，在他混亂的視野里瘋狂晃動、沉浮，像溺亡者最后的掙扎！

不知過了多久，那陣滅頂的痙攣才在美里粗暴的壓制和真嗣徹底的虛脫中緩緩平息。真嗣癱在病床上，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只剩下微弱而艱難的喘息。身體被劇痛和絕望徹底掏空，意識在黑暗的邊緣沉沉浮浮。

美里松開手，踉蹌著后退一步，靠著冰冷的墻壁急促地喘息。她看著床上狼狽不堪、氣息奄奄的真嗣，又看看床頭柜上那罐渾濁的水和枯死的葉子，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那層死寂的冰殼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露出底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茫然。

她抬起手，似乎想擦一下額頭的汗，或者抹掉什么別的東西，但手抬到一半，又無力地垂了下去。最終，她只是重重地、無聲地嘆了口氣。那嘆息沉重得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

病房里只剩下真嗣微弱斷續的喘息聲，和那罐渾濁水中，幾片枯葉無聲沉浮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