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穗禾把銅錢平安結在掌心里轉了幾圈,抬頭看了看陸星河。他站在她身邊,手里那本《資本論》已經翻到卷邊的一頁,墨漬像一道年輪,從扉頁一直爬到了內頁。
“走吧?!彼f,“會場快開始了。”
她點點頭,跟上他的腳步。清平鎮招商會設在縣招待所的大廳,門口已經停了不少車,還有幾輛是外地牌照。她認出其中一輛黑色轎車,那是王主任的專車。
他們走進會場時,氣氛正緊繃著。趙強坐在前排,臉色蒼白,身旁坐著一個戴金絲眼鏡的男人,穿著剪裁講究的西裝,袖口露出一塊進口電子表。那人正低頭和趙強說話,語速很快,眼神卻時不時掃向門口。
“港商?!标懶呛拥吐曊f,“姓陳,聽說是港島那邊做布料貿易的?!?
周穗禾沒應聲,徑直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她的手包里裝著算盤,紅頭繩系著的發辮垂落在肩側,隨著動作輕輕晃動。
主持人宣布會議開始后,第一項議程就是服裝廠代理權競標。趙強率先起身,遞上一份合同,語氣沉穩:“各位領導,我這邊已經和陳先生達成初步協議,價格透明,流程合規?!?
臺下有人低聲議論,也有人點頭。王主任臉上帶著笑,像是勝券在握。
“我反對?!敝芩牒陶玖似饋?,聲音不大,但足夠全場聽見。
會場一靜。
趙強回過頭,眼神陰冷:“周老板,你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她緩緩拉開手包,取出算盤,“我要重新核算一下成本。”
趙強冷笑:“用算盤?你們是不是太老派了點?”
“老派不老派,得看結果準不準?!彼叩酵队澳徊寂?,拿起粉筆寫下幾個數字,“這是目前市場原材料的價格浮動區間,加上人工、運輸、損耗……”
她一邊說,一邊撥動算盤珠子,聲音清脆,在寂靜的會場上格外清晰。
“根據我的計算,趙總給出的成本價,比實際高出至少百分之十五?!?
臺下一片嘩然。
“不可能!”趙強猛地站起來,“我們有權威機構的評估報告!”
“這份報告我也看了。”江野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
眾人回頭,只見他一身風衣,肩上還沾著夜雨的痕跡。他大步走進來,手里拿著一疊文件,直接走向主席臺。
“質檢報告是偽造的?!彼麑⑽募傞_,“紙張、印章、簽名——全是假的?!?
趙強臉色驟變,港商也皺起了眉頭。
“你說是假的,證據呢?”王主任終于開口。
“證據在這?!苯皬膽牙锾统鲆粡堈掌?,遞給主持人,“這是昨晚他們在倉庫交接資料的畫面,連簽字都是臨摹的?!?
主持人的臉色變了。
趙強急了,轉身對港商說:“陳先生,這都是他們安排好的,想搶代理權!”
港商沒說話,只是看著照片,眼神逐漸冷了下來。
這時,陸星河也走上前來,手里拿著合同副本。
“我剛看完這份合同。”他翻開幾頁,“里面有一個隱藏的稅收條款,如果簽了,服裝廠每年要多交三成稅款?!?
他指著一處不起眼的地方,“這里寫的是‘按匯率浮動調整’,但沒有明確參照哪個銀行的匯率,等于給了對方操作空間。”
會場再次騷動起來。
“陸老師說得沒錯?!备凵探K于開口,中文帶著粵語腔調,“這種合同,我不簽?!?
趙強的臉徹底白了。
就在這時,大屏幕忽然亮起,畫面是一段錄像。孫家兄弟被關在一個房間里,神情狼狽。
“我們在碼頭替趙強轉運布料,是他指使我們破壞周老板的攤位……”孫大虎低著頭,聲音沙啞。
畫面切換幾次,每一次都更清楚地指向趙強。
會場徹底炸開了鍋。
王主任猛地站起身,卻被主持人攔住:“王主任,紀委同志已經在路上了?!?
趙強癱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
周穗禾松了口氣,坐回座位。她摸了摸算盤,珠子還在微微發燙。
“你還真用算盤贏了?!标懶呛釉谒赃呑隆?
“不是贏。”她搖頭,“只是不讓賬目騙人。”
他笑了笑,把書放在膝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封面。
“剛才你父親也來了。”他說,“他說你母親留下的嫁衣內襯,針腳不能歪?!?
“嗯。”她望著臺上的王主任被帶走,忽然想起什么,“你昨天說的新理論?”
“對?!彼c頭,“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并行的雙軌制,其實早有人提過。”
“那你打算做什么?”
“去南方看看?!彼虼巴?,“改革已經推開了一扇門,我想親眼看看門外的世界?!?
她沒說話,只是低頭整理算盤。
“你呢?”他問。
“我?”她頓了頓,“服裝廠還有新一批訂單,得趕出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你覺得江野會回來嗎?”她忽然問。
“不知道?!标懶呛訉嵲拰嵳f,“但他肯定不會忘了這個銅錢。”
她點點頭,把銅錢又放回口袋里。
外面的陽光照進會場,照亮了桌上那份作廢的合同。
趙強的名字正在被人一筆勾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