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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煙花易冷,棉花糖不化

春節幫閨蜜賣青蛙玩偶時,我遇見了隔壁賣棉花糖的趙呈。

他手指翻飛裹出云朵般的糖絮,我鬼使神差問:“能讓我試試嗎?”

后來我總溜去幫他收錢,棉絮糖絲常悄悄纏住我們指尖。

直到那天他女友在電話里哭喊分手,我替他守攤勸他連夜追去挽回。

他失戀那晚,我們在酒吧碰杯:“成都和上海……好像太遠了?”

煙花下他為我拍照時承諾:“無論走多遠,你都要更愛自己。”

一年后他拍到我婚紗曳地的模樣。

遞還照片時我輕笑:“你當年說得對,我們頻率終究不同。”

——那張煙花下的合影,原來是我們唯一同步的瞬間。

那年春節的空氣,冷冽里裹著鞭炮的硝煙味和油脂香。我在步行街口幫閨蜜頂班,守著堆綠得晃眼的青蛙玩偶,笨拙地招徠路人。冷風灌進脖子,跺著腳取暖時,隔壁攤位飄來一股甜絲絲的暖風,勾得人鼻子發癢。

我扭頭望去。

簡易的棉花糖機嗡嗡旋轉,像童話里吐絲的銀蠶。攤主是個年輕男人,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牛仔外套,袖子隨意挽到小臂。他正專注對付手里那根纖細的竹簽,手腕輕巧一旋,一縷縷糖絲便聽話地纏繞上去,蓬松、潔白,像憑空捏住了一小片蓬松柔軟的云朵。他動作熟稔得近乎優雅,側臉在冬日淡薄的陽光下,線條干凈利落。

鬼使神差地,我抱著個沒賣出去的青蛙玩偶湊了過去,挨著他的攤位站定。機器嗡嗡的低鳴和糖絲散發出的暖甜氣息,奇異地驅散了些許寒意。我看得入神,直到他手上那朵蓬松的“云”成型,遞給了眼巴巴等著的小女孩。

他抬眼,撞上我直勾勾的目光。那雙眼瞳很清亮,帶著點詢問的笑意。

“呃……”我腦子一抽,懷里的綠青蛙差點滑下去,趕緊抱緊,脫口而出,“那個……我能試試嗎?”

他愣了一下,隨即嘴角彎起一個很好看的弧度,像糖絲在光下化開一點。“當然可以,”聲音清朗,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懶散,“趙呈。”他騰出位置,示意我站到機器后面。

“楊渏。”我報上名字,把礙事的青蛙玩偶塞給剛跑回來的閨蜜,有點緊張地接過他遞來的新竹簽。學著剛才看到的姿勢,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噴吐糖絲的小孔。竹簽剛一觸碰到那細密的糖絲流,它就像有了生命,輕飄飄地、完全不聽使喚地往旁邊飛散開去,根本纏不上簽子,反而有幾縷調皮地沾到了我的袖口上。

“哎!”我低呼一聲,有點手忙腳亂。

趙呈低低地笑出聲,那笑聲像溫熱的糖漿,滑過微冷的空氣。他沒說什么,只是自然地伸出手,隔著我的衣袖,輕輕扶住了我拿著竹簽的手腕,另一只手則覆在我手上,帶著我的手指調整角度和轉動的節奏。“手腕要穩,別急,”他的聲音很近,帶著溫熱的呼吸拂過我的耳畔,“感覺它……讓它自己纏上來。”

他的手指干燥溫暖,帶著一點長期擺弄竹簽留下的薄繭。那一瞬間,周遭的喧囂——叫賣聲、孩童的嬉鬧、街邊音響震耳的音樂——都像被按下了靜音鍵。只有他指尖的溫度,和他身上淡淡的、干凈的肥皂味混合著甜香的氣息,清晰地籠罩過來。我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隨即又擂鼓般加速,震得耳膜嗡嗡作響。那縷沾在袖子上的糖絲,仿佛帶著微弱的電流,一路麻酥酥地鉆進皮膚里。

那天收攤時,我的袖口上還頑固地粘著幾縷糖絲,像舍不得散去的云絮。閨蜜擠眉弄眼:“喲,棉花糖小哥魅力不小嘛!”我作勢要掐她,指尖卻下意識捻了捻袖口那點微黏的甜意。

從此,去步行街“幫忙”成了我春節假期的固定節目。青蛙玩偶的攤位變得門可羅雀,隔壁的棉花糖攤前倒總能看到我“積極營業”的身影。

“五塊一個,掃碼付這里!”我熟門熟路地指著攤位上貼著的二維碼,麻利地收錢、遞竹簽、再順手把零錢塞進趙呈掛在機器旁的腰包里。他只需專注地制造那些甜蜜的云朵。偶爾顧客稀少時,他就教我。我漸漸也能裹出個像模像樣的“小白兔”了,只是遠不如他做的蓬松圓潤。每當這時,他總會接過我稍顯笨拙的作品,修長的手指靈巧地捏幾下,添上兩只長長的耳朵,再遞還給我。

“喏,你的兔子。”

指尖相觸是常有的事。遞竹簽時,收錢時,他接過我裹得不夠好的半成品時。每一次短暫的觸碰,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細密的漣漪。那溫熱的觸感,和他指腹上薄繭帶來的微糙質感,清晰地烙印在皮膚的記憶里。有時我偷偷抬眼看他,他專注的側臉在機器蒸騰的熱氣后顯得朦朧又真實,心里便像那旋轉的糖絲,纏繞起一種隱秘的甜。空氣里彌漫著化不開的甜香,吸進去,仿佛整個胸腔都被一種微醺的暖意填滿。

除夕前一天,步行街的人流達到了頂峰。我們忙得像兩只旋轉的陀螺。暮色四合,華燈初上,攤位上亮起暖黃的燈泡時,人潮才漸漸退去。趙呈拿出保溫壺,倒了杯熱水遞給我:“歇會兒。”杯壁的溫度透過手套傳進來。

我們靠著冰冷的攤位支架,分享著保溫壺里的熱水。就在這難得的片刻安寧里,趙呈放在攤板上的手機突兀地震動起來,屏幕上跳躍著一個名字和一個心形符號。他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被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疲憊和僵硬取代。他猶豫了幾秒,才拿起手機,走到攤位后面幾步遠的地方接聽。

風似乎變大了,吹得攤位的塑料布嘩啦作響。我捧著杯子,溫水的暖意好像突然就散了。他刻意壓低的說話聲斷斷續續飄過來,聽不清具體內容,但那聲音里的緊繃和壓抑的煩躁卻像冰錐,輕易地刺穿了喧囂的余音。

“……我沒時間過去,攤子走不開……你能不能講點道理?”

“行行行,都是我的錯……可我現在真的……”

“別鬧了行不行?……你要這么想,我也沒辦法。”

最后一句,帶著一種被逼到絕路的疲憊和冷硬。電話似乎被那頭狠狠掛斷了。他握著手機,在原地僵立了幾秒,背影在昏黃的路燈下拉得很長,透著濃重的寥落。然后,他猛地抬手,像是要摔掉手機,最終卻只是狠狠抹了把臉,轉過身來。

他走回攤位,臉上勉強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想解釋什么:“沒事,就……吵了兩句。”聲音干澀沙啞,眼神卻像被寒風吹透的湖面,空空蕩蕩。

一股酸澀猛地涌上我的喉嚨。原來那點隱秘的甜,不過是包裹著苦核的糖衣,輕輕一碰,就碎了。原來他笑容背后,早已有了歸屬。這個認知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剛才所有的暖意和悸動,只剩下心臟被攥緊的鈍痛,沉甸甸地墜著。

我看著趙呈失魂落魄地靠在他的棉花糖機旁,那臺機器像個沉默的怪獸,此刻安靜得有些瘆人。他手里無意識地捻著一根竹簽,指尖微微發白。昏黃的燈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陰影,整個人被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沮喪包裹著。

心里的酸澀翻涌得更厲害,幾乎要嗆出喉嚨。我用力吸了口冰冷的空氣,壓下那陣不適,走到他面前,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自然:“喂,趙呈。”

他猛地抬頭,眼神還有些恍惚。

“你去吧。”我指了指他緊緊攥著的手機,“現在就走,高鐵還來得及。”

他眼底的茫然更深了,像蒙著一層霧:“……去哪?”

“去找她啊!”我提高了一點音量,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急躁,“她不是在電話里……那么難過嗎?異地戀,吵架了不見面怎么行?”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像個蹩腳的演員,臺詞燙嘴。

他苦笑,目光掃過旁邊巨大的棉花糖機器和攤位上凌亂的工具,那眼神沉甸甸的:“攤子怎么辦?明天除夕,人最多的時候。我媽晚上還要去收錢盤賬……”他聲音里的無奈像沉重的鉛塊,砸在地上。

“我幫你守。”這三個字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沖口而出,帶著一種豁出去的莽撞,“不就是收錢賣糖嗎?我看了這么多天,流程早熟了!收款碼在,竹簽棉花糖機我都會弄,實在不行,我就說老板進貨去了,限量供應!”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松篤定,像在陳述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

趙呈愣住了,定定地看著我,那雙清亮的眼睛里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有震驚,有難以置信,還有一種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微弱光亮。“楊渏,這不行,太麻煩你了,而且……”

“別婆婆媽媽的!”我打斷他,甚至夸張地拍了下攤位的木板,發出“啪”的一聲響,試圖驅散這令人窒息的沉重氣氛,“趕緊訂票,收拾東西!再磨蹭真趕不上車了!”我推了他一把,力道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

他被我推得趔趄了一下,眼中的猶豫終于被一種決斷取代。他不再說話,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得讓我心慌。他迅速掏出手機,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點著,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訂票、付款,動作一氣呵成。然后他猛地轉身,從攤位下面拖出他的雙肩包,胡亂地把攤位上屬于他的水杯、充電寶塞進去。

“錢箱……我媽晚上會來收……”他語速飛快,聲音因為急切而有些發干,“鑰匙……鑰匙在機器后面的小盒子里……有事打我電話!”他背上包,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頭看著我,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點什么,最終只化作一句低啞的,“謝了,楊渏。”

“快走!”我朝他揮手,臉上努力擠出笑容,催促著。

他不再遲疑,轉身匯入稀疏的人流,小跑起來,背影很快被夜色和遠處的霓虹吞沒。那身影消失的瞬間,我強撐的笑容瞬間垮塌下來。冷風灌進領口,剛才被他指尖溫度熨帖過的手腕,此刻冰涼一片。攤位上暖黃的燈光,忽然變得刺眼又寒冷,照著我孤零零的影子,投在地上,單薄又可笑。機器旁邊,還殘留著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肥皂味和甜香,絲絲縷縷,纏繞著,卻只讓人覺得更加空落落的冷。

除夕夜的步行街,人聲鼎沸,煙花在遠處的夜空炸開絢爛的光團。趙呈的棉花糖攤成了我的戰場。手忙腳亂是常態,糖絲粘在頭發上、圍巾上,收款時顧客的催促聲此起彼伏,好幾次差點找錯錢。機器嗡嗡的噪音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單調而固執地響著,蓋過了遠處的喧鬧和新年的喜悅。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穿著厚實棉襖、圍著格子圍巾的中年阿姨來到攤前,眉眼間依稀有趙呈的影子,手里提著個大布袋。她看了看攤位上略顯凌亂的樣子,又看了看手忙腳亂、鼻尖凍得通紅的我,眼神里先是疑惑,隨即很快化為了然和一種溫和的笑意。

“姑娘,累壞了吧?”她聲音爽利,帶著本地口音,自然地接過了我手里的零錢盒,“小呈那混小子,把你一個人撂這兒了?電話里跟我支支吾吾的,說什么朋友幫忙……我一猜就不對勁!”

我有些窘迫,低聲解釋:“阿姨,是我讓他去的……他女朋友……”

“女朋友?”趙媽媽手上點錢的動作頓了頓,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那了然的笑意更深了,還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哦,那個呀……”她沒再說下去,只是手腳麻利地開始收拾攤位上散落的竹簽和糖屑,“那小子,軸得很,隨他爸!認定的事兒,撞了南墻也不一定回頭。”她抬頭,目光溫和地落在我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贊許和親近,“辛苦你了,姑娘!心腸真好!叫什么名字呀?”

“楊渏。”我小聲回答,臉頰有點發燙。

“楊渏,好名字!”趙媽媽利落地把錢箱鎖好,又把機器罩上防塵布,“走,跟阿姨回家!這大冷天的,守了這么久,凍壞了吧?家里餃子剛下鍋,熱乎著呢!”她不由分說地拉起我的手,那手掌寬厚溫暖,帶著常年勞作的粗糙感,卻傳遞著一種樸實的暖意。那暖意順著指尖蔓延上來,稍稍驅散了我心底那點因為趙呈離開而盤踞的寒意和酸澀。

正月初五的夜晚,小城酒吧里人聲喧囂,彌漫著煙味、酒氣和一種年節特有的慵懶放縱。我和幾個朋友窩在角落的卡座里,骰子在杯子里嘩啦作響,冰涼的啤酒順著喉嚨滑下,卻壓不住心底那點莫名的煩悶。閨蜜湊過來咬耳朵:“誒,聽說沒?趙呈回來了!昨天下午到的,好像……蔫兒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東西攥緊了。剛想追問,一個熟悉又帶著濃重頹唐氣息的身影就闖入了視線。趙呈獨自一人坐在吧臺最角落的高腳凳上,背脊微微佝偂著,面前擺著好幾個空啤酒瓶。酒吧迷離閃爍的燈光掠過他的側臉,那張曾讓我覺得干凈明朗的臉,此刻寫滿了疲憊和一種被徹底抽空后的沉寂。他握著酒杯,眼神沒有焦距地望著前方喧鬧的人群,卻又像穿透了這一切,落在某個虛空里。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站起身,跟朋友們含糊地說了句“去去就回”,腳步有些虛浮地穿過擁擠的人群,走到他身邊。高腳凳的金屬椅腿發出輕微的摩擦聲,我坐了下來。

他遲鈍地轉過頭,看清是我,眼神有一瞬的恍惚,隨即扯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那笑容比哭還難看。“……回來了。”聲音啞得厲害,像砂紙磨過。

“嗯。”我應了一聲,喉嚨也有些發緊。酒保適時地推過來一杯我剛點的冰啤酒。我沒說話,只是拿起杯子,輕輕碰了碰他擱在吧臺上的那個幾乎見底的瓶子。玻璃相撞,發出清脆短促的“叮”一聲響。

趙呈垂下眼,盯著那碰撞點,半晌,才拿起酒瓶,仰頭把最后一點苦澀的液體灌了下去。喉結劇烈地滾動著。他放下空瓶,沒看我,目光空洞地盯著吧臺后琳瑯滿目的酒瓶,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自嘲的麻木:“白跑一趟……連面都沒見上。她說……算了。”

空氣凝滯了。酒吧里的喧鬧仿佛被一層無形的玻璃隔開,只剩下我們之間沉重的寂靜。我喉嚨發干,想說點什么安慰的話,卻覺得任何語言在此刻都蒼白無力,甚至虛偽。最終,我只是拿起自己的酒杯,也喝了一大口。冰涼的酒液帶著氣泡的刺痛感滑下去,卻澆不滅心口那團悶燒的火焰。一種復雜的情緒翻涌著,是替他感到的難過,是隱秘的、不合時宜的如釋重負,還有一絲連自己都唾棄的卑劣慶幸。

“分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輕飄飄的,沒什么分量。

“……嗯。”他閉上眼,重重地吐出一口氣,那氣息里帶著濃重的酒味和疲憊,“徹底分了。”

又是沉默。只有酒吧的背景音樂不知疲倦地鼓噪著。過了很久,他像是才找回一點力氣,側過頭,目光終于聚焦在我臉上,帶著一種探究的、仿佛第一次認真審視的意味。“你呢?”他問,“上海……工作定了?”

“嗯,銷售崗,年后報到。”我摩挲著冰冷的杯壁。

他點點頭,目光又飄向遠處迷離的光影,聲音輕得像囈語:“成都……上海……”他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轉動著空酒瓶,“……好像太遠了?”

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這句輕飄飄的“太遠了”,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瞬間在我心底激起了千層浪。距離?還是別的什么?我屏住呼吸,指尖用力掐進掌心,幾乎能感覺到那冰涼的杯壁被我捂熱了。酒吧的喧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他這句模糊的試探,和他身上傳來的、混合著酒氣的熟悉氣息,在鼻尖縈繞不去。

年后那幾天,時光像是被按下了快進鍵,又像是浸在蜜糖罐子里。趙呈的棉花糖攤成了我們的據點。我熟門熟路地過去,有時帶杯熱豆漿,有時揣著剛出爐的烤紅薯。他總會自然地給我挪個位置,有時是收錢的小板凳,有時是和他并排站著裹糖絲的空間。

冷空氣依舊清冽,但陽光慷慨了許多。我們守著小小的攤位,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聊小時候過年炸壞的炮仗,聊大學里難啃的專業課,聊成都的火鍋和上海的弄堂。更多的時候是沉默,但那種沉默并不尷尬,只被棉花糖機單調而溫暖的嗡鳴聲填滿。偶爾指尖在傳遞竹簽或零錢時不經意地相碰,那輕微的觸感便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細密的漣漪。他眼底的陰霾似乎被這日復一日的暖陽和甜香一點點驅散了,笑容重新變得明朗,看向我的眼神里,多了些清晰可辨的暖意和親近。那層隔在我們之間無形的薄冰,在不知不覺中,被這細碎日常的暖流悄然融化。

朋友們來光顧,總會擠眉弄眼,起哄聲不斷。我和趙呈相視一笑,默契地不去解釋,任由那些善意的調侃在暖陽和糖絲里發酵。一種心照不宣的暖流在我們之間悄然涌動,比那旋轉的糖絲更甜,更粘稠。

離別的日子終究還是來了。臨走前一晚,朋友們照例在“老地方”酒吧聚首。同樣的角落卡座,同樣的喧鬧,但空氣里彌漫著離愁別緒。骰子搖得震天響,啤酒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像是要沖淡那即將到來的分離。酒意上頭,臉頰發燙,視線也開始有些模糊。酒吧迷離的光線在眼前旋轉。

不知何時,趙呈坐到了我身邊。他身上淡淡的酒氣和熟悉的干凈氣息混合在一起。周圍的聲音似乎都模糊了,只有他的聲音,帶著醺然的暖意,清晰地鉆進我的耳朵,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和期待:

“楊渏,”他側過臉,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像盛著星子,“你想不想……去成都?”

心跳猛地撞了一下胸口,震得耳膜嗡嗡作響。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臉上,滾燙一片。酒吧里所有的喧囂都成了遙遠的背景音。我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看著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帶著酒意和某種熾熱的光,幾乎是下意識地,我反問回去,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

“那……你想不想我去?”

話一出口,兩個人都愣住了。隨即,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幾乎同時在我們臉上漾開。沒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了。那無聲的笑意里,盛滿了彼此都讀懂的滾燙心意和某種不顧一切的沖動。周圍朋友的起哄聲驟然放大,像潮水般涌來,把我們緊緊包圍。在震耳欲聾的“在一起”的呼喊中,他的手在桌下悄悄伸過來,帶著灼人的溫度,緊緊握住了我的。那一刻,仿佛所有的距離和現實的考量,都被這交握的手心和喧囂中的默契笑容暫時擊退,只剩下眼前這個人,和這濃得化不開的情愫。

喧囂的酒吧像隔著一層毛玻璃,世界只剩下我們交握的手心傳來的滾燙溫度,和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帶著酒意的光亮。然而,當第二天午后的陽光透過“清心居”古舊窗欞的雕花,在木桌面上投下斑駁光影時,昨夜那點不顧一切的勇氣,仿佛被這過于明亮的光線曬得蒸發殆盡,只剩下現實沉甸甸的輪廓。

我們面對面坐著,面前兩杯清茶早已涼透,氤氳的熱氣消失無蹤,如同此刻的氣氛。趙呈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紫砂杯壁,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低著頭,額前的碎發垂下來,遮住了眼睛,只看到緊抿的唇線。

“楊渏,”他終于開口,聲音干澀沙啞,像被砂紙磨過,全無昨夜酒吧里的清朗,“昨晚……是我沖動了。”他抬起頭,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掙扎和疲憊,“我……還是不行。心里那地方,像被什么東西堵死了,又空又沉。她……畢竟那么多年……”

他的話像冰冷的細針,密密麻麻扎進我心里。我捧著涼透的茶杯,指尖冰涼,努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只是輕輕“嗯”了一聲。茶水的苦澀仿佛順著喉嚨蔓延到了舌根。

“而且,”他吸了口氣,目光轉向窗外街道上匆匆的行人,像是在尋找支撐,“我那個攝影工作室……剛起步,說是工作室,其實就我跟一哥們兒租了個小破房子,吃了上頓愁下頓是常態。房租、設備貸款、下個月的飯錢……壓得喘不過氣。”他轉回頭,看著我,眼神里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坦誠和沉重的歉意,“你來了成都,我能給你什么?住我那連轉身都困難的出租屋?看著你擠公交去面試?跟著我……啃饅頭吃咸菜?”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我舍不得。真的,楊渏,我舍不得看你那樣。”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砸在我心上。那份熾熱的、不顧一切想要靠近的沖動,在這冰冷的現實剖析面前,迅速冷卻、龜裂。我理解他的掙扎,理解他的不舍,理解他那份沉重的“為我好”。可這份理解,并不能減輕心底那片被絕望的寒冰一寸寸凍結的痛楚。

我端起那杯冰冷的茶,喝了一大口。冰涼的液體滑下去,激得胃里一陣痙攣。再開口時,聲音竟出奇地平穩,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冷靜:“我懂。”我放下茶杯,瓷器磕碰在木桌上,發出清脆又空洞的一聲響,“其實……我也在想。銷售這行,從頭開始沒那么容易。我去了,找不到好工作,壓力一大,肯定忍不住跟你抱怨。你那邊已經夠難了,我再過去……”我頓了頓,迎上他痛苦的目光,清晰地吐出后面的話,“只會變成壓垮你的另一根稻草,對嗎?”

“楊渏,我不是那個意思……”他急切地想辯解。

“我知道你不是嫌棄我。”我打斷他,輕輕搖頭,嘴角甚至努力彎起一個微小的弧度,卻嘗到了苦澀的滋味,“但我們……好像真的沒辦法在同一個頻道上往前走。你在為生存拼命,而我……”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的哽咽,“我不想變成你的負擔,也不想……看著你因為我,變得更累。”

最后幾個字,輕飄飄地落下,卻像耗盡了所有力氣。茶館里安靜得可怕,只有窗外隱約的車流聲。陽光依舊明媚,透過窗欞照進來,卻再沒有一絲暖意。桌上那兩杯徹底涼透的清茶,像兩潭死水,清晰地映照出我們之間橫亙的、再也無法跨越的溝壑——他的掙扎與負累,我的清醒與退卻。沉默在冰冷的茶水中無限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

一年后的春節,小城依舊張燈結彩,空氣里彌漫著熟悉的年節氣息,卻再也嗅不到棉花糖的暖甜。初五傍晚,我和閨蜜約在步行街口碰頭,準備去新開的那家網紅火鍋店。

剛下到樓底,喧鬧的人聲撲面而來。目光隨意掃過街角,腳步卻像被施了定身咒,猛地釘在原地。

那個熟悉的位置。

簡易的棉花糖機嗡嗡旋轉,噴吐著細密的糖絲,在傍晚的冷空氣里織出蓬松的云朵。暖黃的燈泡已經亮起,勾勒出一個低頭忙碌的、再熟悉不過的側影。趙呈穿著件深灰色的羽絨服,圍著我曾笑稱像抹布的那條舊圍巾,微微佝僂著背,正專注地為一個小男孩裹著兔子形狀的棉花糖。燈光落在他身上,柔和了輪廓,卻掩不住那份沉靜的、幾乎與周遭喧囂格格不入的專注。

心臟在胸腔里失重般猛地一沉,隨即又被一股酸澀的暖流狠狠攥緊。時間仿佛倒流,又仿佛凝固。

閨蜜順著我的視線看去,驚訝地低呼:“趙呈?他又來擺攤了?”她隨即了然,促狹地用手肘撞了我一下,“緣分吶!快去!別慫!”

我被她撞得一個趔趄,腳步卻像有自己的意志,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朝那個熟悉的攤位走去。冷風吹在臉上,帶著刺骨的清醒,卻壓不住心底翻涌的、久違的悸動。

攤位前的小男孩舉著兔子棉花糖歡天喜地地跑了。趙呈低著頭,正用一塊濕布擦拭機器濺出的糖漬,動作一絲不茍。

“老板,”我站定,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尋常,“給我一個小兔子棉花糖。”

他頭也沒抬,含糊地應了一聲:“好,稍等。”手上擦拭的動作沒停。

我看著他那被燈光勾勒的、專注的側臉輪廓,一個念頭毫無預兆地闖進腦海。我清了清嗓子,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絲刻意的、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好奇:

“那個……我可以自己試試嗎?”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趙呈擦拭機器的動作猛地頓住。濕布停在了半空。他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擊中,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僵硬,抬起頭來。

四目相對。

時光的河流仿佛在這一刻驟然倒卷。他眼中瞬間掠過的震驚、恍然、某種深藏的復雜情緒,最終都定格為一種極其專注的凝視。那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臉上,像穿透了一年的時光塵埃,帶著無聲的重量。

“楊渏?”他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像確認一個久遠的夢。

“嗯。”我應了一聲,喉嚨有些發緊。周遭鼎沸的人聲、遠處炸響的鞭炮、新年的所有喧囂,都像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我們之間這短暫而凝固的對視。風卷起一點地上的糖屑,打著旋兒飛過。

“我……約了朋友吃飯,”我率先移開目光,指了指不遠處的閨蜜,努力讓語氣輕松自然,“就在前面火鍋店。”指尖冰涼。

“……哦,好。”他像是才回過神,目光從我臉上移開,又落回機器上,顯得有些無措,“那……你快去吧。”

“嗯。”我點點頭,扯出一個笑容,“生意興隆啊,老板。”說完,不等他回應,便轉身快步走向等在路邊的閨蜜。每一步都踩在堅硬冰冷的地面上,卻感覺像踩在云端,虛浮得厲害。背后那道沉沉的、帶著溫度的視線,仿佛一直粘著,直到我匯入人流,才被徹底切斷。

熱氣騰騰的紅油火鍋翻滾著,辛辣的香氣彌漫。閨蜜聽完我語速飛快、顛三倒四的“偶遇報告”,眼睛瞪得溜圓,隨即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當響:“緣分!楊渏,這絕對是老天爺把紅線又甩你臉上了!你還能坐得住?”她激動得差點站起來,“聽我的,明天!不,現在就去!直接殺到他攤位上!還賣什么火鍋啊,賣棉花糖去!”

她不由分說地拽著我的胳膊搖晃,眼神灼灼,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慫恿:“上次是你推他一把,這次該他主動了?不行!你都等了多久了?機會就在眼前,不抓住你傻啊!去!明天就去!坐他旁邊,看他怎么辦!”

閨蜜的慫恿像鼓點,一下下敲在心上。第二天午后,陽光正好。我站在鏡子前,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奔赴的不是一個街角攤位,而是一場遲來的戰役。推開單元門,冷冽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清醒。

步行街口,遠遠就看見那個小小的攤位。趙呈背對著我的方向,正彎腰整理著地上的物料箱。陽光勾勒著他略顯清瘦的背影。我放輕腳步走過去,心跳在胸腔里擂鼓。

他聽到動靜,直起身回頭。看到我,動作明顯頓住了,眼中閃過一絲來不及掩飾的訝異,隨即那訝異又迅速沉淀下去,化為一種復雜的、帶著暖意的了然。他沒說話,只是默默地將旁邊那個收錢用的小馬扎往自己身邊拉了拉,空出一個位置。

陽光斜斜地照下來,在他腳邊投下一小片溫暖的光斑,正好落在馬扎旁。

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走過去,沒看他,也沒說話,只是安靜地在那片光斑里坐下。他也沒問,仿佛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他繼續整理箱子,我則拿起一疊新的竹簽,一根根理好,放在攤位上最順手的位置。棉花糖機低沉的嗡鳴聲再次響起,熟悉得令人心頭發顫。蓬松潔白的糖絲開始噴吐、旋轉。空氣中,那股久違的、甜暖的氣息絲絲縷縷地彌漫開來,纏繞在呼吸之間,也纏繞在沉默的我們之間。

沒有解釋,沒有寒暄。只有陽光,糖絲,和機器單調而溫暖的嗡鳴。昨日的隔閡、一年的分離,在這無聲的默契和重新彌漫開的甜香中,被奇異地撫平、消融。仿佛那分離的一年,不過是一場短暫的夢,我們只是按下了暫停鍵,如今,又重新回到了故事本該行進的原點。

日子像裹上了糖衣,飛快地旋轉起來。白天,步行街的棉花糖攤成了我們的堡壘。我坐在小馬扎上,收錢、遞竹簽,看他手指翻飛裹出云朵般的糖絮。指尖偶爾在遞接時相碰,那細微的電流重新在心底流竄,帶著失而復得的甜蜜與心悸。晚上,朋友們聚在“老地方”酒吧,骰子聲、笑鬧聲、酒杯碰撞聲,將我們包裹。趙呈總是不動聲色地坐到我身邊,手臂偶爾挨著我的手臂,傳遞著溫熱的觸感。在朋友們心照不宣的起哄聲里,他看向我的眼神越來越亮,帶著毫不掩飾的熾熱和笑意,那層窗戶紙,在喧囂和酒精的催化下,早已薄如蟬翼。

離別的倒計時再次無情地逼近。回成都的前夜,酒吧里氣氛有些微妙的粘稠。同樣的角落,同樣的位置,甚至點了一模一樣的酒。酒精在血管里溫和地燃燒著,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心照不宣的期待和離愁。

趙呈拿起酒杯,指腹輕輕摩挲著冰涼的杯壁,目光越過杯沿,落在我臉上。酒吧迷幻的光線在他眼底流轉,那光亮比去年此刻更加清晰、更加篤定。

“楊渏,”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雜,帶著一種溫柔的、不容錯辨的期待,“今年……你想不想去成都?”

心跳猛地撞擊著肋骨。去年的場景瞬間重疊——同樣的問句,同樣的位置,同樣喧囂的背景。只是這一次,他的眼神里沒有了試探的猶豫,只剩下全然的敞亮和等待。

我迎著他的目光,沒有像去年那樣反問。一個心領神會的笑容,像投入湖面的月光,自然而然地在我唇邊漾開。我什么也沒說,只是笑著,輕輕點了點頭。

無聲的承諾,在酒杯碰撞的清脆聲響和朋友們驟然爆發的歡呼聲中,穩穩落下。

深夜的寒意像細密的針,刺著裸露的皮膚。我們逃離了酒吧的喧囂,穿過寂靜的街道,來到城郊空曠的河堤。趙呈變戲法似的從背包里掏出幾支細細的“仙女棒”煙花。

“呲啦——”

他劃亮火柴,微小的火焰跳躍著,點燃了第一支。金色的火花瞬間噴濺出來,細碎、明亮,發出輕微的“嘶嘶”聲,在濃稠的夜色中奮力燃燒,映亮了他專注的側臉和帶笑的眼眸。他把點燃的煙花棒遞給我。

冰涼的金屬桿入手,另一端是熾熱跳躍的光。我拿著它,在空中笨拙地畫著圈,細碎的金色光點拖曳出短暫而明亮的軌跡。他則迅速點燃另一支,舉起來,學著我亂畫。很快,幾支煙花棒同時在黑暗中綻放,小小的金色光弧交織、碰撞,此起彼伏地照亮我們年輕的臉龐和眼中毫不掩飾的快樂。

“別動!”趙呈忽然喊道。我下意識地停下揮舞的動作,轉頭看他。

他已經放下了燃盡的煙花棒,不知何時舉起了他那臺寶貝相機,鏡頭黑洞洞地對準了我。煙花棒殘余的光亮在我臉上跳躍,勾勒出輪廓。河堤的風吹亂了我的頭發,有幾縷貼在臉頰上。

“咔嚓!”“咔嚓!”

清脆的快門聲接連響起,在寂靜的河堤上顯得格外清晰。他半跪著,微微弓著背,透過取景框專注地看著我,手指飛快地按動快門,捕捉著煙花熄滅前最后的光影和我臉上殘留的笑意。

最后一顆火星不甘心地閃爍了一下,徹底湮滅在黑暗里。濃重的夜色重新合攏。只有遠處城市的燈火在天際線處模糊地亮著。

趙呈放下相機,卻沒有立刻起身。他依舊半跪在那里,仰頭看著我。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像無形的網,溫柔地籠罩下來。河堤的風變得凜冽,吹得人臉頰生疼。

“楊渏,”他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無論以后我們能一起走多遠的路……”

他頓了頓,仿佛在積攢勇氣,或者在選擇最精準的詞語。

“……我都希望,無論有沒有我在你身邊,你都能更好地愛自己。”

風似乎更大了,卷起河岸的枯草,發出嗚咽般的聲響。他的話語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巨大的、無聲的回響。那鄭重里,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對未來的不確定和深沉的祈愿。我站在黑暗中,指尖還殘留著煙花棒金屬桿的冰涼,臉頰卻被他話語里的溫度灼得滾燙。一種酸楚的甜蜜和隱隱的惶恐交織著,在心底蔓延開來。他起身,走到我面前,張開雙臂,帶著冬夜寒氣和相機金屬味道的懷抱,溫暖而有力地擁住了我。我閉上眼睛,把臉埋進他帶著冷冽氣息的羽絨服里,耳邊只剩下他沉穩的心跳,和遠處寒風的嗚咽。

回到上海,格子間的空氣帶著中央空調特有的干燥和沉悶。趙呈的名字成了我手機屏幕上最頻繁的亮起。我們隔著屏幕分享著各自生活的碎片:他工作室窗外灰蒙蒙的成都天空,我樓下便利店新出的飯團,深夜加班后空蕩的地鐵車廂,出租屋窗臺上他養的一盆蔫頭耷腦的綠蘿……每個細小的瞬間都想立刻塞給對方看。

思念像藤蔓,在每一次視頻通話結束后瘋狂滋長。看著他眼下熬夜修圖留下的淡淡青黑,聽著他聲音里掩飾不住的疲憊,那個念頭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灼熱——去成都。

我開始不動聲色地整理自己的銷售業績報表,那些亮眼的數字是我唯一的籌碼。一次又一次地敲開主管辦公室的門,一遍又一遍地陳述調往成都分部的理由和可能性。郵件發出去石沉大海,電話里的回復永遠是不咸不淡的“等公司統籌考慮”、“有消息第一時間通知你”。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天天滑過,日歷上的數字像無聲的嘲諷。

與此同時,家里的電話開始頻繁響起。母親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無法忽視的焦慮和疲憊:“渏渏,上海那邊工作穩定,平臺好,你到底怎么想的?跑去人生地不熟的成都圖什么?趙呈那孩子是不錯,可你們才處多久?女孩子,總要為自己打算……”

“媽,我知道,我在想辦法……”每次的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

而屏幕那頭的趙呈,眼里的光似乎也在被現實一點點磨蝕。視頻通話的時間越來越短,消息回復的間隔越來越長。有時深夜發過去一句“睡了嗎?”,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收到一個簡短的“昨晚修圖睡著了”。偶爾接通視頻,他那邊背景雜亂,堆著攝影器材和外賣盒子,他對著屏幕努力想擠出笑容,眉眼間的倦色卻濃得化不開。

“最近……接了個大單,甲方要求特別龜毛,天天改方案。”他揉著眉心,聲音沙啞,“設備也有點跟不上,想換臺好點的機子,貸款壓得有點喘不過氣。”

我看著他疲憊的臉,那句“調職快有眉目了”卡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口。此刻的驚喜,似乎只會變成壓在他肩頭的又一塊巨石。我咽下話頭,只輕聲說:“別太拼了,注意身體。”

他點點頭,目光卻有些飄忽,像在看著屏幕,又像穿透屏幕,看著某個沉重而迷茫的未來。沉默在信號不太好的視頻連線里蔓延,帶著令人窒息的尷尬。最后,他總是匆匆地說一句:“我先去改圖了,你早點睡。”屏幕便暗了下去。

希望像手中的流沙,握得越緊,流失得越快。公司調職的申請終于等來了回音,一封措辭官方的郵件,委婉地表達了“暫無合適崗位”的拒絕。與此同時,家里催歸的電話幾乎成了每日的轟炸。而趙呈那邊,失聯的時間越來越長,偶爾回復的消息也只剩下冰冷的只言片語。

那個暴雨傾盆的深夜,雨水瘋狂地敲打著公寓的窗戶。手機屏幕亮起,跳出趙呈的名字。心沒來由地一沉。接通,電話那頭卻只有長久的沉默,背景是嘩啦啦的雨聲,沉重地敲打在心上。

“……楊渏,”他的聲音終于傳來,疲憊到了極點,像被雨水浸泡得冰冷沉重,“我們……算了吧。”

窗外的雨聲驟然放大,震耳欲聾。我握著手機,指尖冰涼,喉嚨像是被冰冷的鐵鉗死死扼住,發不出一點聲音。

“太累了……”他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里帶著無法承受的重量,“我這邊……一團糟。工作、貸款、看不到頭……你那邊,家里催,工作也難調……我們……”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里艱難地擠出來,帶著血肉模糊的痛楚,“我們隔著這么遠,連吵架都隔著屏幕……太累了。”

“我……”我剛艱難地發出一個音節,就被他打斷。

“別過來!”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恐慌的決絕,隨即又沉下去,只剩下疲憊的沙啞,“別來找我,楊渏。見了面……又能怎么樣?除了更難受,還能怎么樣?現實就擺在這里……我們……”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最后幾個字輕得像嘆息,卻帶著致命的重量,“……不同頻了。”

“不同頻……”我喃喃地重復著這三個字,像咀嚼著冰冷的碎玻璃。電話那頭只剩下掛斷后的忙音,單調而殘酷。

窗外的暴雨仿佛直接澆進了心里,一片冰冷的汪洋。身體里的某個部分轟然倒塌。桌上還攤著那張被公司駁回的調職申請,黑色的“否決”印章像一塊丑陋的傷疤。一年多的掙扎、妥協、小心翼翼的靠近、孤注一擲的奔赴……所有努力構建起的、關于未來的脆弱圖景,被他一句冰冷的“不同頻”輕易擊得粉碎。

一股尖銳的、帶著酒氣的孤勇猛地沖上頭頂。我抓起玄關的車鑰匙,外套都沒穿,赤著腳沖出了門,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單薄的睡衣。發動車子,雨刮器瘋狂擺動,前方模糊一片。高鐵站冰冷的燈光刺破雨幕,候車大廳空曠的回響著廣播聲,像巨大的、冰冷的墳墓。電子屏上跳動著“成都”的班次信息。我買了最快的一班,沖進檢票口,濕透的頭發貼在臉上,狼狽得像一條被拋棄的狗。

深夜的成都,雨還在下。我站在他工作室破舊公寓樓的樓下,按響了那個熟悉又陌生的門鈴。冰冷的雨水順著頭發流進脖子,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對講機里傳來他沙啞而警惕的聲音:“誰?”

“是我。”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長久的沉默。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雨水嘩嘩沖刷地面的聲音。

“楊渏,”他的聲音終于再次響起,透過冰冷的金屬傳聲器傳來,疲憊、沙啞,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疏離和決絕,“回去吧……別這樣。求你了。”

那冰冷的“求你了”,像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強撐的意志。所有的力氣瞬間被抽空。我靠在冰冷的、被雨水浸透的墻壁上,緩緩滑坐到濕漉漉的地面。雨水混合著滾燙的淚水,在臉上肆意橫流。門禁的電子鎖,始終冰冷地緊閉著,像一個無聲而殘酷的句點。隔著這道門,隔著這場冰冷的雨,隔著無法逾越的現實鴻溝,我終于明白,有些路,終究只能一個人走。

一年后的上海,初夏的空氣里浮動著梧桐絮和一種大都市特有的躁動。我站在婚紗店巨大的落地鏡前,雪白的頭紗被造型師靈巧的手指固定在發髻上。鏡中人眉眼沉靜,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安然。閨蜜站在一旁,拿著手機對著我猛拍,嘴里嘖嘖有聲:“美翻了!真的美翻了!老張真是撿到寶了!”

我笑了笑,沒說話。手機屏幕亮起,一條新消息提示。是婚禮策劃發來的,關于明天婚禮現場跟拍的最終確認,附上了攝影團隊負責人的名字和聯系方式。

一個熟悉到刺眼的名字,毫無預兆地撞入眼簾。

趙呈。

指尖瞬間冰涼。呼吸有片刻的凝滯。鏡中那個穿著潔白婚紗的身影,仿佛也僵硬了一瞬。心湖深處,那本以為早已沉底的過往碎片,被這個名字狠狠攪動,泛起冰冷而尖銳的漣漪。

第二天,黃浦江畔的宴會廳,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幕墻灑進來,水晶燈折射出璀璨的光暈。空氣里彌漫著百合和香檳的甜香。我挽著父親的手臂,站在宴會廳側門的陰影里,聽著里面司儀熱情洋溢的開場白。

掌心一片濕冷的汗意。父親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厚重的大門緩緩向兩邊滑開。

炫目的燈光瞬間涌來。我下意識地微微瞇起眼。賓客含笑注視的目光像溫暖的潮水。鋪著潔白長毯的通道盡頭,是未婚夫老張溫和而期待的笑臉。

就在這光影交錯、心跳如鼓的瞬間,眼角的余光,無可避免地捕捉到了通道側前方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穿著熨帖的黑色西裝,身形似乎比記憶中更挺拔了些,也清瘦了些。肩上扛著一臺沉甸甸的專業相機,鏡頭黑洞洞地對著通道。他微微弓著背,整個人像一張拉滿的弓,全神貫注地凝固在取景框后,像一尊沉默的、只為捕捉這一刻而生的雕塑。

快門聲密集地響起,像冰雹敲打在心上。

“咔嚓!”“咔嚓!”“咔嚓!”

那聲音急促、精準、不帶一絲感情,職業化到了極致。冰冷的鏡頭像一道無法跨越的深淵,橫亙在我們之間。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緊繃的下頜線條,和握著相機穩定器的、指節分明的手。他穩穩地移動著位置,調整著角度,每一個動作都精準、冷靜、無可挑剔。

隔著潔白的頭紗,隔著賓客含笑的目光,隔著那冰冷的鏡頭和連綿不絕的快門聲,我一步一步,走向通道盡頭那個等待我的、代表著安穩和未來的男人。每一步,都像踩在無形的刀刃上。空氣里百合的甜香,忽然變得有些刺鼻。

儀式結束,香檳塔折射著迷離的光。趙呈和他的團隊在宴會廳一角安靜地整理著器材,像完成了任務的士兵。賓客們端著酒杯,在輕快的爵士樂中穿梭、談笑。我端著杯果汁,穿過人群,走向那個角落。

他正低頭,專注地檢查著相機屏幕上的照片。燈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陰影。西裝革履,一絲不茍,周身卻散發著一種與這喜慶場合格格不入的疏離感。

“趙呈。”我停在他面前。

他動作猛地頓住,極其緩慢地抬起頭。四目相對。他眼底瞬間翻涌起極其復雜的情緒——驚愕、一絲猝不及防的狼狽、某種深藏的痛楚,最終都被一種強大而刻意的平靜迅速覆蓋、壓下。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極其標準的、職業化的微笑。

“恭喜。”他的聲音平穩,聽不出任何波瀾,像一杯溫吞的白水。

“謝謝。”我笑了笑,從手包里拿出一張照片,遞了過去,“這個,還給你。”

他目光落在照片上,那刻意維持的平靜面具驟然出現一絲裂痕。照片上,是那年寒冬的河堤。夜色濃稠,只有細碎的仙女棒煙花在黑暗中奮力燃燒,噴濺出金色的光點。光點映亮了兩張年輕得毫無陰霾的臉龐。我的頭發被風吹亂,臉頰凍得微紅,卻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毫無保留地看向鏡頭。而他,舉著相機,只露出小半張側臉,但嘴角上揚的弧度清晰可見,眼底映著煙花的碎光,專注而明亮。背景是模糊的、無邊的黑暗,只有那短暫的光亮,永恒地定格了那一刻的純粹和靠近。

他盯著照片,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捏著照片邊緣的指尖微微泛白。

我看著他瞬間失神的模樣,心口那點殘留的酸澀忽然奇異地平靜下來,像風暴過后的海面,只余下深廣的澄澈。我迎著他復雜的目光,聲音清晰而平靜,像在陳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往事:

“分開后那一年,我去了很多地方。敦煌的沙漠,大理的洱海,漠河的極光……都是以前我們聊起過,說以后要一起去的。”

他猛地抬眼,震驚地看著我。

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釋然,也帶著一絲坦誠的遺憾:“我也試著去了解你喜歡的那些東西。膠片機的沖洗,暗房里那些藥水的味道……還有你總念叨的那些小眾紀錄片導演,他們的片子,我一部部找來看。”

我頓了頓,目光坦然地回視著他眼中翻涌的驚濤駭浪,輕輕搖了搖頭。

“可是,不行。就像你最后說的……”我清晰地吐出那三個字,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不同頻。”

“站在那些風景里,我只覺得空曠。看那些片子,只覺得沉悶漫長。我努力想靠近,想理解,卻始終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那些讓你熱血沸騰、眼睛發亮的東西,對我來說,終究只是……風景。”

“所以,我放下了。”我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力量,“像扔掉一件不合身的舊衣服。然后,遇到了老張。他喜歡周末窩在家里看球賽,我喜歡拉著他去嘗新開的館子。我們聊小區里新開的超市哪個菜新鮮,聊下個月的車貸怎么還更劃算……很普通,很瑣碎,沒什么波瀾壯闊,但……”我頓了頓,看向遠處正和賓客談笑、朝我這邊投來溫和目光的老張,嘴角不自覺地彎起一個溫暖的弧度,“……很踏實。頻道,對上了。”

趙呈依舊沉默地站著,像一尊驟然風化的石像。他死死捏著那張照片,指關節繃得發白,手背上青筋微凸。燈光落在他低垂的側臉上,照出他緊抿的、微微顫抖的唇線。那張小小的、承載著短暫煙火的合影,此刻在他手中,仿佛重逾千斤,灼熱滾燙。

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心底那片糾纏多年的藤蔓,終于被徹底斬斷、清理干凈,只留下一片坦蕩的空白。

“祝你……一切都好。”我看著他,最后說了一句。聲音里沒有怨懟,沒有遺憾,只有一種經歷過、也最終走出來的平靜。

說完,我不再看他驟然抬起的、交織著巨大痛楚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明悟的目光,轉身,提著曳地的潔白婚紗,從容地走向那片屬于我的、溫暖而喧鬧的人間煙火。水晶燈璀璨的光落在婚紗上,也落在我前方的路上,明亮而清晰。身后,那束沉甸甸的、混合著震驚與痛悔的目光,終于被徹底地,留在了那片由他自己選擇的、名為過去的寂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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