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院的破木梁砸在唐奇腳邊時，他正單手撐著裂開的青磚地喘氣。

李芙的匕首還插在他身側的瓦礫里，刀刃上沾著半片發光的夢界碎屑，像塊沒化開的糖霜。

“咳咳——上官樂你這水袖該換松緊帶了。“唐奇扯了扯纏在腰間的緞子，那東西正勒得他肋骨生疼，“剛才在夢界拽得跟拔河似的，我腰都快斷成畢加索的畫了。“

“怪我？“上官樂的戲服下擺沾著灰，正蹲在地上撿她的銀頭簪，發間珠釵叮當作響，“要不是你繡線突然抽風，咱們早被四維門夾成抽象畫了。“她抬頭時眼尾的胭脂蹭到了臉頰，倒像戲文里剛被冤枉的小旦，“再說了，你娘那繡線怕不是成精了，剛才拽人的力道比我戲班那兩頭拉幕布的騾子還猛。“

李清貞的煉金眼鏡歪在鼻梁上，正用指尖戳著護在眾人頭頂的藍光盾。

那盾是用她新調的“星塵膠“凝的，此刻表面爬滿蛛網似的裂紋，“啪“地碎成光點時，她心疼得直抽氣：“這鍋我不背啊！

夢界的空間結構本來就像塊受潮的馬卡龍，再加上那道黑影攪局......“她突然頓住，盯著自己掌心——那里不知何時多了粒豆大的金砂，正隨著心跳節奏明滅。

李芙彎腰拔起匕首，刀身映出她緊繃的下頜線。

她用拇指抹掉刀刃上的光屑，突然抬眼望向穹頂：“安靜。“

劇院里的風聲突然消失了。

原本嘰嘰喳喳的麻雀撲棱棱撞向窗戶，檐角銅鈴的碎響像被誰掐斷了線。

唐奇的后頸泛起涼意——那是他用繪魂眼看穿靈韻時才會有的麻癢，可這次不是看什么靜物，是整座劇院的空氣都在震顫，像被誰擱在琴弦上撥了一下。

“來了。“李芙的聲音低得像耳語，她的指尖按在唐奇手背，那里還纏著他母親的繡線，此刻正發出螢火蟲般的微光。

天花板中央的灰塵突然旋轉著升起來，聚成發光的漩渦。

有細碎的光片從漩渦里漏下來，像被揉碎的星子，落在眾人腳邊便凝成半透明的人影——是個抱著調色盤的老畫匠，胡子里沾著松節油的味道；是個穿著戲服的少女，水袖上還滴著虛擬的脂粉；甚至有團會飄的糖畫，金黃的鳳凰振著翅膀，糖絲在空氣中拉出甜膩的弧線。

“畫靈議會。“李清貞倒抽一口冷氣，煉金炮“咔嗒“彈出半節炮管，又被她慌忙按了回去，“我在父親筆記里見過描述......他們是所有現存畫靈的集體意識，平時藏在藝理法則的縫隙里，輕易不現身。“

糖畫鳳凰突然開口了，聲音像糖稀拉成絲時的脆響：“擾亂夢界秩序者，隨我們去靈光穹頂。“

老畫匠的調色盤浮起來，在半空畫出金色的門。

門后是流動的光霧，能隱約看見無數光點在其中穿梭，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

上官樂突然笑出聲，用戲腔拖長調子：“好個大場面！

合著咱們剛從夢界的門里鉆出來，又要往另一個門里鉆？

這是要把'破門專業戶'的錦旗給咱們掛到城墻上啊？“她蹦起來拍唐奇肩膀，珠釵在光霧里一閃一閃，“走啊唐大畫匠，去會會這些管天管地的老學究——正好我新寫了段《畫靈罵殿》的唱詞，缺個現成的戲臺子。“

唐奇沒動。

他盯著那扇金門，繪魂眼自動展開，看見門后光霧里纏著無數靈韻絲線，每根線都連著不同的藝術形態：油畫的厚重、雕塑的棱角、甚至街頭雜耍的活泛。

最中央有團更亮的光，像顆被無數絲線牽著的心臟。

“他們在怕。“他突然說。

李芙的手指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掐。

“怕什么？“李清貞湊近了看他的眼睛——那是雙被教會稱為“邪眼“的異色瞳，此刻左瞳泛著金，右瞳浸著墨，“怕咱們發現教會的秘密？“

“怕秩序。“唐奇的喉結動了動，想起夢界那幅被篡改的圣像，想起母親被拖走時繡繃上未完成的并蒂蓮，“他們怕的不是混亂，是有人要撕開他們維持了百年的'正確'。“他扯了扯繡線，那線突然發出清越的鳴響，像根被撥動的琴弦，“但該來的總會來。

走。“

金門里的光霧突然翻涌起來，像有只無形的手在攪動。

等四人走進去時，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他們站在由光構成的穹頂下，腳下是流動的星圖，每顆星都對應著一幅現存的藝術作品。

四周懸浮著成百上千的“藝魂“：有的是具象的古代大師，穿著褪色的畫袍；有的是抽象的色塊，卻能讓人一眼認出是某幅失傳的壁畫；最前排有團旋轉的七彩光團，唐奇盯著看了三秒，突然想起前晚在黑市見過的破陶碗——那是個被遺棄的民間陶匠的作品，此刻竟也成了議會的一員。

“擾亂秩序者。“七彩光團最先發聲，聲音像無數人同時說話，“你們在夢界引發的震蕩，讓三幅百年油畫的靈韻潰散，兩座雕塑的石靈陷入狂亂。“

“那是因為教會篡改了原初藝理！“李清貞的煉金炮“砰“地彈出炮口，她意識到不對又慌忙收回去，耳尖發紅，“他們把民間藝匠從圣像里抹成背景，用圣水修士代替糖畫藝人，這才是靈韻暴走的根源！“

“放肆。“老畫匠的虛影皺起眉頭，他的調色盤突然泛起冷光，“藝理法則自百年前大崩壞后便由教會維持，你們這些民間野路子懂什么？“

“懂什么？“上官樂突然竄到那虛影面前，水袖“刷“地展開，上面不知何時繡了幅微型諷刺畫：老畫匠模樣的人正往圣像里塞金幣，修士們舉著“凈化“的牌子砸民間繡品，“我們懂的是，您老當年畫《豐收圣母》時，圣母腳下的麥穗還是按農婦說的加了蟲蛀痕跡，現在倒忘了自己也是從街頭畫攤爬上來的？“

老畫匠的虛影劇烈晃動，像被戳破的肥皂泡。

“夠了。“李芙突然開口。

她從懷里掏出半片殘卷，那是從夢界裂縫里搶出來的，邊緣還沾著暗褐色的血漬（她沒說那是自己被碎片劃傷時流的），“這是三百年前的《圣像原稿》殘頁。“她展開殘卷，上面的圣母像腳下蹲著賣花女，身后跟著耍猴的雜耍人，“而現在教會供奉的版本，這些人都被換成了持圣水的修士。“她指尖劃過殘卷上的靈韻紋路，“看這里——原初藝理的靈韻是開放的，像條河；教會改的是封閉的，像口井。“

四周的藝魂開始騷動。

糖畫鳳凰的糖絲繃得更緊了，有團雕塑的影子突然裂開道縫，露出里面被封存的石靈哭臉。

“荒謬！“另一個虛影沖出來——是個穿著教會法袍的畫宗，胸前掛著圣像委員會的徽章，“你們這是煽動藝魂叛亂！

藝理需要權威，需要......“

“需要你們的權威？“唐奇突然笑了。

他從懷里摸出炭筆（永遠別問他為什么總在袖子里藏炭筆），在虛空里快速勾勒。

繪魂眼展開的瞬間，靈韻絲線自動纏上炭筆，畫出的線條泛著暖金色的光。

畫面成型時，所有人倒抽冷氣——那是幅“荒誕審判劇“：教會法袍的畫宗變成偷顏料的老鼠，尾巴上沾著圣像委員會的徽章；修士們是提線木偶，線攥在另一只老鼠手里；最中央的審判席上，圣母像正皺著眉頭撕毀教會版本的圣像，把原稿遞給賣花女和耍猴人。

“看見沒？“唐奇的炭筆戳了戳畫面里的老鼠，“他們怕的不是藝術污染，是怕藝術活過來，活成他們控制不了的模樣。

就像我娘當年的繡法，就像上官樂被禁演的《圣徒也會打盹》——“他的聲音突然低下去，炭筆在圣母腳下的賣花女臉上多畫了道笑紋，“藝術該是活的，該有泥點子，有汗味兒，有被風吹皺的衣角。“

四周響起細碎的抽氣聲。

那幅畫的靈韻像顆小太陽，開始吸引附近的藝魂。

糖畫鳳凰撲棱著飛過去，在賣花女肩頭落下；雕塑的影子裂開更多縫，石靈探出頭沖畫面里的耍猴人笑；連那團七彩光團都開始往畫邊湊，光霧里隱約能聽見孩童的笑聲——是哪個被遺忘的童謠畫靈。

“夠了！“教會法袍的虛影尖叫著沖過來，他的靈韻變成刺目的紅色，“你們這是挑釁議會！“

“是你們先挑釁了藝術。“李芙的殘卷突然發出強光，照出虛影背后的靈韻紋路——那些紋路和教會圣像的篡改痕跡一模一樣，“你根本不是什么議會成員，是教會安插的眼線！“

虛影瞬間潰散成黑霧。

四周的藝魂炸了鍋。

老畫匠的虛影顫抖著飄過來，盯著唐奇的畫：“原來......原來我們都被蒙在鼓里......“雕塑的石靈突然哭出聲：“我就說為什么總覺得喘不過氣，原來我的靈韻被鎖了三道！“

七彩光團的聲音不再是集體腔，而是變得清亮，像年輕姑娘的聲音：“我們支持喚醒原初意志。

藝術不該被鎖在圣像委員會的金庫里。“

“胡鬧！“另一群藝魂突然聚成黑色的云，為首的是個抱著《藝理法典》的虛影，“打破現狀會引發更大混亂！

百年前的大崩壞你們忘了嗎？“

“大崩壞是因為藝理被壟斷！“上官樂的水袖“刷“地纏住那團黑云，“就像我戲班的老胡琴，弦繃太緊會斷，松點才能拉出好調子！“

“夠了！“唐奇突然吼道。

他的繪魂眼幾乎要灼穿虛空，繡線在腕間繃成直線，“要打要罵隨你們，但教會已經在夢界安插了眼線，他們的血眼已經睜開了——“他想起夢界深處那只與血眼對視的眼睛，聲音發啞，“再拖下去，原初靈韻真的會被他們偷走！“

黑色的云沉默了片刻，突然開始消散。

抱著法典的虛影最后看了唐奇一眼：“你們會后悔的。

藝術世界的反噬，不是你們能承受的。“

“那就讓他們來吧。“唐奇的炭筆在掌心折成兩段，碎屑落進光霧里，“總有人要當第一個撕開黑布的人。“

當四人走出靈光穹頂時，金門后的光霧已經變得渾濁。

李清貞突然停住腳步，她的煉金眼鏡自動彈出分析鏡片，“等等......“她盯著自己掌心的金砂——那粒金砂正在融化，像滴被火烤的蠟，“夢界的靈韻波動......不對，不是波動，是崩塌。“

唐奇的后頸又開始麻癢。

他用繪魂眼望去，遠處的光霧里有無數裂縫，像塊被摔碎的鏡子。

更遠處，有團血紅色的霧氣正從裂縫里滲進來，其中隱約能看見只血眼，和夢界深處那只一模一樣。

“有人提前啟動了三界交匯。“李芙的匕首突然出鞘，指向血霧方向，“教會等不及了。“

上官樂的戲服突然無風自動，她望著逐漸崩塌的光霧，突然笑了：“來得正好。

我新寫的《畫靈戰教會》，正缺個壓軸大戲呢。“

唐奇摸了摸腕間的繡線，那線輕輕顫了顫，像在回應他的心跳。

他望著血霧里的血眼，突然想起母親繡繃上的并蒂蓮——那朵花被教會撕成碎片時，最后一片花瓣上還沾著她的血。

“走。“他說，聲音輕得像嘆息，又重得像承諾，“去找到那扇真正的門。“

索菲婭的吟游調突然從風里飄來，這次的調子帶著金屬般的銳響，像劍刃出鞘：“鏡湖的月啊碎成劍，門里的光啊要燎原，四個瘋子舉著火，且看誰能定新天——“

而在他們身后，靈光穹頂的光霧徹底崩塌。

無數藝魂尖叫著沖進血霧，有的被吞噬，有的撞碎血霧的屏障。

那團七彩光團飛得最高，在血眼面前炸開，化作漫天星子——那是原初靈韻的碎片，正朝著繪魂大陸的方向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