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奇的舊皮靴碾過荒草時，帶起半片枯黃的葉。

他仰頭看天，鉛灰色云層里漏下一線光，正好打在懷里的夢境靈核上——那東西在李清貞的煉金術改良下，此刻正泛著珍珠母貝般的光澤，像塊含著星光的糖。

“這地兒選得妙。“上官樂踮腳轉了個圈，戲服水袖掃過唐奇沾著炭灰的袖口，“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教會的望遠鏡都夠不著。“她突然湊近靈核，用霍夫曼老畫宗的破鑼嗓喊：“小唐啊，畫條護城河！

要能飄著桃花瓣的那種——“話音未落自己先笑倒，水袖捂著臉直抽抽。

李清貞把煉金箱往地上一墩，金屬搭扣撞出脆響：“先別急著風花雪月。“她抽出根刻滿符文的銅管，頂端還掛著沒擦干凈的藍礬，“這靈核只能維持夢境二十四小時，得趕在圣子會反應過來前——“話頭被唐奇的炭筆點住，他正蹲在地上用草棍畫草圖，發梢沾著草屑：“急什么？

咱們要的就是他們聞著味兒來。“

李芙站在荒坡上，指尖輕輕敲了敲腰間的短刀。

她盯著東南方的地平線，那里有隱約的塵煙——是她派去探路的信鴿沒回來。“三刻鐘后會有馬蹄聲。“她突然開口，聲音像浸了冰水的銀器，“圣子會的凈化使團，至少三十人。“

唐奇的草棍在地上劃出個圈，圈里歪歪扭扭寫著“自由“二字。

他抬頭時，繪魂眼泛起淡金色的漣漪，能看見空氣里漂浮的靈韻碎片正往靈核方向涌，像一群被糖罐吸引的蜜蜂。“那就讓他們當第一批游客。“他笑起來，嘴角沾著炭灰，“幫我把《圣徒升天圖》的殘卷鋪在正中央。“

李清貞翻了個白眼，卻還是從煉金箱里摸出塊鹿皮，小心裹住那卷泛黃的畫紙：“你倒會廢物利用——這破畫當年被教會燒了七次，現在倒成了夢境地基。“她蹲下來幫忙展畫，指腹擦過畫中圣徒被燒出的焦痕，突然輕聲道：“你娘當年繡的并蒂蓮，應該也在這種光里。“

唐奇的手頓了頓。

他想起母親被押上刑場那天，懷里還揣著半幅未完成的繡品，絲線在風里飄得像眼淚。

此刻靈核的光漫過他的手背，暖得像母親摸過他額頭的手。“會的。“他說，炭筆重重落下，在荒地上勾出第一筆城墻，“這里會有所有被燒的畫，被撕的繡，被禁的戲——“

“還有被教會捂嘴的唱詞！“上官樂突然拔高了調門，竟是用莎樂美獻舞時的甜膩嗓音，下一秒又變成市井老婦的大嗓門，“小唐倌兒，西城墻要畫個茶棚！

我戲班的阿福最會畫糖畫，能在墻上畫會轉的糖人龍——“她邊說邊比劃，水袖掃過剛勾出的城門，那木門上的銅環竟真的“當啷“一聲晃了晃。

李芙突然按住唐奇的肩膀。

她的手冷得像冬天的匕首，但力道很輕，像怕碰碎什么。“他們到了。“她說，目光投向塵煙騰起的方向。

三十騎教會騎士的銀甲在陽光下刺得人睜不開眼。

為首的是圣子會的首席凈化官，胸甲上的圣像徽章擦得能照見人影——唐奇記得這張臉，三年前就是他帶人燒了霍夫曼老畫宗的畫室。

“異端巢穴！“凈化官的劍指向前方，馬刀在鞘中發出嗡鳴，“給我拆了這——“

他的話卡在喉嚨里。

荒坡下的荒地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青石板鋪就的長街，朱漆門樓上掛著“幻夢“二字的燙金匾額，門洞里飄出糖炒栗子的香氣。

街角茶棚的布幡被風掀起，露出“聽戲送桂花糕“的墨字，兩個扎著羊角辮的小畫靈正踮腳夠茶棚的糖葫蘆，糖殼在陽光下閃著琥珀色的光。

“這是......“副隊長的聲音發顫，他的馬突然人立而起，前蹄踏在虛空中卻像踩著實地——馬蹄下竟開出了一串藍鈴花。

唐奇站在城門樓的陰影里，炭筆在掌心轉得飛快。

他能看見每個騎士的靈韻脈絡正瘋狂跳動，恐懼、貪婪、愧疚像染了色的絲線，在他們頭頂纏成亂麻。“李清貞！“他喊，“啟動情緒映射！“

煉金師的銅管噴出幽藍火焰，靈核突然發出蜂鳴。

為首的凈化官突然捂住臉，戰馬驚嘶著人立起來——他看見自己跪在圣像委員會面前，胸甲被剝去，當年被他燒毀的霍夫曼畫作正懸浮在頭頂，每幅畫的空白處都寫著“劊子手“三個血字。

“不！“他尖叫著摔下馬來，銀甲撞在青石板上發出悶響。

副隊長的情況更糟，他盯著自己的手，那雙手正滲出鮮血——在他的夢里，這雙手曾掐死過不肯交出祖傳畫稿的老藝匠，此刻每個指縫里都鉆出帶刺的藤蔓，纏著他的手腕往喉嚨里鉆。

只有最年輕的見習騎士呆立著。

他望著街角跑過的小畫靈，那孩子手里的紙鳶突然展開，竟是幅被教會禁了十年的《市井百相圖》。

他想起自己十二歲那年，在巷子里撿到半張殘畫，畫中賣糖葫蘆的老漢沖他笑——那是他第一次覺得，圣像里的圣母，好像沒有這老漢的眼睛溫暖。

“這不是邪術！“見習騎士突然扯下頸間的圣像吊墜，扔在地上，“這是......這是被我們燒了的東西在說話！“

唐奇拍了拍李清貞的肩膀。

煉金師正咬著嘴唇憋笑，護腕上的符文閃得像過節的燈籠：“你猜他們能撐多久？“

“撐到戲開鑼。“上官樂從街角轉出來，手里拎著戲班的銅鑼，“阿福的糖畫龍已經在城墻上盤好了，我讓戲子們把《畫匠與圣徒》的戲本兒藏在每塊磚里——等他們醒過神，每個踩過青石板的人，都會聽見我們的唱詞。“

她說著敲響銅鑼，“咚“的一聲，整條街的窗戶都“吱呀“推開。

二樓探出幾個腦袋，是李芙派去接應的各地藝匠——他們的袖口還沾著未干的顏料，眼里卻亮得像火把。

“該我們了。“李芙遞給唐奇一卷紙，展開是張泛黃的地圖，“地下藝匠通道的入口在茶棚后，我讓信鴿通知了二十個城的藝匠，他們帶著被教會收繳的畫稿，天亮前能到。“

唐奇望著長街盡頭。

那里不知何時聚了群畫靈，有梳著螺髻的繡娘，扛著雕刀的石匠，甚至還有個抱著三弦琴的老戲子——他們正幫小畫靈撿散落的糖葫蘆，繡娘的指尖飄過，糖殼上便多了朵并蒂蓮。

“規則之靈要來了。“李清貞突然皺眉，她的煉金坩堝開始冒黑煙，“靈核的波動不對，像是有什么在撕扯夢境的邊界。“

唐奇的繪魂眼泛起金光。

他看見虛空中浮著無數半透明的線，像被扯亂的蛛網——那是虛空畫靈的殘影，正拼盡最后一絲力量，試圖用“規則之網“束縛這座城。

“李芙！“他喊，“原初藝理碎片！“

情報官從袖中抖出只紙鶴，紙鶴展開成半塊玉牌，刻著歪歪扭扭的古篆。

唐奇將玉牌按在靈核上，繪魂眼的金光與玉牌的青光交融，那些撕扯的線突然發出刺啦刺啦的響聲，像被火烤的蛛絲。

“成了！“李清貞的坩堝噴出彩虹色的煙，“規則之網被隔絕了！

現在這座城，只聽藝匠的筆——“

話音未落，整座城突然震顫。

長街兩側的畫開始流動，茶棚的布幡變成了會飄動的綢緞，糖畫龍甩著尾巴飛上天空，鱗片上的金粉簌簌落在騎士們的甲胄上。

繡娘的并蒂蓮從糖葫蘆上飄起來，在半空組成“自由“二字，每個筆畫都閃著不同的光：繡線的柔，雕刀的剛，戲文的韻。

“藝理協商會，正式成立。“李清貞的聲音突然響起來，她站在茶棚的高凳上，舉著煉金炮當話筒，“從今往后，藝理法則由所有藝匠共同制定——包括被教會燒了、禁了、埋了的那些！“

人群爆發出歡呼。

見習騎士第一個沖過來，幫老戲子撿起三弦琴；被嚇癱的凈化官縮在墻角，看著自己的胸甲上沾了糖畫龍的金粉，突然哭出了聲。

唐奇爬上城墻。

風掀起他的舊外套，露出里面沾著松節油的襯衫。

他望著腳下的城，望著歡呼的人群，望著飄滿畫靈的天空，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說的話：“阿奇，要讓被燒的畫，在更亮的地方活過來。“

“我不是來制定規則的。“他說，聲音被風卷著傳遍長街，“我是來守護你們創作的權利——就像守護每一支筆，每一塊顏料，每一句被憋在喉嚨里的唱詞。“

話音落下，整座城的畫靈突然齊鳴。

繡娘的針腳化作光雨，雕刀的刻痕凝成星子，戲文的韻律蕩起漣漪，一道前所未有的靈韻波動從幻夢之城出發，像塊投入湖面的巨石，蕩開層層波紋，向大陸的每個角落涌去。

“唐奇。“

夢蝶的聲音輕得像嘆息。

它不知何時落在他的肩頭，翅膀上的碎畫稿泛著暖光。

唐奇剛要說話，卻見夢蝶突然振翅飛起，在他頭頂盤旋出急促的螺旋，翅膀的振動聲里竟帶著幾分焦灼。

“怎么了？“李清貞湊過來，順著他的目光看天。

唐奇望著夢蝶，突然笑了。

他摸出炭筆，在城墻上畫了只振翅的蝴蝶——那是他自己的故事，才剛起了個頭。

“大概......“他說，望著夢蝶越飛越高，“該準備下一個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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