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辦公室那令人窒息的冰冷和銀灰色眼眸帶來的無形壓力,如同沉甸甸的鉛塊壓在心頭。但生活,尤其是在下城區(qū),尤其是在銹蝕墳場邊緣的灰燼之手據(jù)點,并不會因為某個人的心緒而停滯。日子像生銹的齒輪,在巨大的生存慣性下,依舊艱難而緩慢地向前轉(zhuǎn)動。
據(jù)點深處棚屋區(qū)那特有的、混合著霉味、機油味和廉價營養(yǎng)膏的氣息,成了陳星暫時逃離漩渦的中心。妹妹陳月的情況是唯一的錨點。紅狐送來的那種淡藍色、散發(fā)著微弱寒氣的“霜心緩釋劑”似乎確實有效,陳月咳嗽的頻率明顯降低了,蒼白的小臉上偶爾也能看到一絲血色,雖然依舊虛弱,但至少能靠著破舊的墊子坐一會兒,翻看陳星從垃圾堆里撿回來的、缺頁少字的舊圖冊。
“哥,你今天還要去墳場嗎?”清晨,陳月看著陳星仔細檢查腰間的卡套,聲音細細的。
“嗯。”陳星應了一聲,將最后一張劣質(zhì)閃光卡插好。磐山龜甲卡被他單獨放在最順手的位置,卡身上那些黯淡的紋路依舊爬滿了裂痕,核心節(jié)點物理連接進度停留在14.3%。“我去找點東西,看看能不能把這‘龜殼’再補一補。”
“小心點。”陳月的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擔憂,“昨天…好像又聽見遠處有爆炸聲。”
陳星的動作頓了頓。爆炸聲?可能是血匕會那幫瘋狗在別的區(qū)域搞事,也可能是其他拾荒隊踩到了什么危險的“遺跡殘響”。自從上次通道伏擊后,據(jù)點周圍的空氣確實繃得更緊了,巡邏隊的人數(shù)和頻次都增加了不少,鐵砧那張巖石般的臉也變得更加陰沉。
“沒事,我不往深處去,就在外圍轉(zhuǎn)轉(zhuǎn)。”陳星拍了拍妹妹的頭,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松,“在家鎖好門,誰來都別開,除非是紅狐姐或者……黑鼬叔。”他把據(jù)點配發(fā)的、一個簡陋的、只能單向呼叫據(jù)點守衛(wèi)室的通訊器放在陳月手邊,“有事按這個。”
陳月乖巧地點點頭,把通訊器緊緊攥在手里,像攥著救命稻草。
推開吱呀作響的棚屋門,冰冷的、帶著濃重金屬銹蝕和化學廢料味道的空氣撲面而來。據(jù)點內(nèi)部通道依舊昏暗,應急燈管發(fā)出慘白的光,映照著墻壁上凝結(jié)的水珠和斑駁的污漬。偶爾有穿著深灰色制服的隊員匆匆走過,眼神警惕而疲憊,看到陳星也只是微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莫里斯那晚的召見似乎并未引起太多波瀾,或者說,在灰燼之手這種地方,高層對一個新人的“興趣”并不值得大驚小怪,只要他沒立刻被丟進審訊室。
陳星低著頭,快步穿過據(jù)點內(nèi)部復雜的通道,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能感覺到一些隱晦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來自陰影,來自拐角。是監(jiān)視?還是僅僅出于好奇?他分辨不清,也不想去分辨。體內(nèi)剛剛突破到星塵境3.0的源力還有些虛浮,需要時間沉淀,而心口處那張源初之卡,在經(jīng)歷了一次小小的“反噬”后,似乎又陷入了更深沉的休眠,只留下冰冷的脈動和無底的“饑餓”感,如同潛伏在深淵之下的巨獸,等待著下一次投喂。
穿過最后一道厚重、布滿劃痕的合金閘門,外面是銹蝕墳場那令人窒息的廣闊天地。
灰黃色的天空仿佛永遠壓得很低,渾濁的陽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污染云層,吝嗇地灑下微弱的光線。目之所及,是無邊無際的金屬殘骸堆成的“山脈”和“丘陵”——斷裂的巨型機械臂如同巨人的骸骨斜插大地,扭曲的飛船外殼銹跡斑斑,堆積如山的電子元件廢料閃爍著詭異的微光,其間混雜著早已無法辨認材質(zhì)的工業(yè)廢渣和生活垃圾。刺鼻的氣味是這里永恒的背景音:濃烈的金屬銹蝕味、刺鼻的化學溶劑揮發(fā)味、若有若無的有機質(zhì)腐敗的惡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足以讓初來者窒息的“銹蝕墳場之息”。
風,帶著砂礫般的金屬碎屑,刮過巨大的金屬殘骸,發(fā)出嗚咽般的呼嘯,如同亡魂的哀鳴。
這就是陳星賴以生存,也試圖從中搏出一條生路的“寶藏之地”。
他熟門熟路地沿著一條被踩踏出來的、覆蓋著厚厚金屬粉塵的小徑,走向一片相對熟悉的區(qū)域。這里曾是一處大型機械維修廠的傾倒點,散落著大量結(jié)構(gòu)相對完整的金屬構(gòu)件、廢棄的傳動裝置和損毀程度不一的能量核心。更重要的是,這里偶爾能淘到一些相對“新鮮”、結(jié)構(gòu)沒有完全銹蝕崩解的廢棄卡牌碎片。磐山龜甲卡缺失的那部分核心回路,或許就藏在這片金屬墳場的某個角落。
陳星激活了磐山龜甲卡,一層極其黯淡、近乎透明的土黃色光暈瞬間籠罩全身,如同披上了一層薄薄的砂礫鎧甲。這是卡牌核心受損后僅存的基礎(chǔ)防御力場,聊勝于無,但至少能抵擋一些飄飛的金屬碎屑和微弱的環(huán)境輻射。他彎下腰,精神力如同無形的觸須,謹慎地向四周蔓延開去,配合著雙眼,在堆積如山的垃圾中仔細搜尋。
動作精準而高效。多年拾荒生涯磨練出的本能早已融入骨髓。他避開那些散發(fā)著不穩(wěn)定能量波動的“危險品”,踢開覆蓋的銹渣和垃圾,手指在冰冷的金屬表面快速拂過,感受著紋路和材質(zhì)的細微差別。一塊布滿奇特螺旋紋路的金屬板?材質(zhì)不錯,但紋路是裝飾性的,沒用。半截斷裂的能量導管?里面殘留的晶體粉末早已失效。幾張被酸液腐蝕得面目全非的卡牌殘片?連基礎(chǔ)的回路結(jié)構(gòu)都模糊了,毫無價值。
時間在枯燥而專注的搜尋中流逝。汗水混合著金屬粉塵,在他臉上留下道道污痕。星塵境3.0帶來的提升是實實在在的,精力更加充沛,感知更加敏銳,對源力的控制也精細了一絲。他能感覺到精神力消耗的速度比之前慢了一些,維持磐山龜甲卡那微弱的光暈也更加輕松。他嘗試著將一絲源力注入雙眼,眼前的景象瞬間變得更加清晰,金屬表面的氧化層、細微的裂紋、甚至卡牌碎片上殘留的、極其微弱的能量痕跡,都變得更加醒目。
這讓他搜尋的效率提升了不少。一個多小時后,他終于在一堆被巨大齒輪壓住的、布滿油污的線路板殘骸下,翻出了一塊巴掌大小的卡牌碎片!
這塊碎片呈不規(guī)則的多邊形,邊緣參差不齊,材質(zhì)是某種深灰色的復合晶體,入手冰涼沉重。碎片表面布滿了細密的裂痕,中心部分更是缺失了一大塊。但讓陳星心跳加速的是,在碎片邊緣殘留的一小段回路紋路上,他看到了熟悉的、如同巖石層理般的厚重紋路!其結(jié)構(gòu)風格、能量傳導的微弱殘留,與他手中磐山龜甲卡缺失的那部分核心回路高度相似!
找到了!雖然只是一小塊,但這絕對是磐山龜甲卡缺失的組件之一!
陳星眼中閃過一絲喜色,小心翼翼地將這塊深灰色碎片收進腰間的防水布小袋里。他不敢在這里嘗試修復,環(huán)境太復雜,也容易被人窺探。他需要回到據(jù)點,找一個絕對安靜和安全的地方,利用源初之卡的解析能力仔細比對,再用精神力引導進行初步的物理連接嘗試。
有了收獲,精神也為之一振。他繼續(xù)在附近區(qū)域擴大搜尋范圍,希望能找到更多匹配的碎片。精神力如同無形的篩網(wǎng),一遍遍過濾著腳下的垃圾堆。除了龜甲卡碎片,他也留意著其他可能有價值的東西:能量反應相對穩(wěn)定的廢棄能量核心(可以賣給據(jù)點回收站換點晶幣),一些保存尚好的稀有金屬小塊(修復卡牌的材料),甚至是一些奇特的、結(jié)構(gòu)相對完整的非卡牌類機械構(gòu)件(或許黑鼬會感興趣)。
臨近中午,銹蝕墳場的氣溫開始升高,地面蒸騰起帶著金屬腥氣的熱浪。陳星抹了把汗,靠在一截巨大的、布滿銹孔的冷卻管殘骸陰影下稍作休息。他拿出水囊,小口地喝著據(jù)點配發(fā)的、帶著淡淡消毒水味的過濾水。目光掃過這片死寂而壯觀的金屬墳場,遠處巨大的垃圾傾倒管道正發(fā)出沉悶的轟鳴,將新的“養(yǎng)分”源源不斷地注入這片死亡的海洋。
力量,資源,知識……都埋藏在這片絕望的廢墟之下。而他,必須像最執(zhí)著的礦工,一點一點地挖掘,一點一點地積累。體內(nèi)星塵境3.0的源力在緩緩流淌,帶來一絲力量感,但心口那張卡的冰冷脈動,又像一根無形的刺,時刻提醒著他力量的代價和時間的緊迫。
休息片刻,他站起身,準備再搜索最后一片區(qū)域就返回據(jù)點。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遠處一座由報廢懸浮車堆成的小山側(cè)面,一道深灰色的身影一閃而過,動作迅捷而隱蔽,很快消失在金屬殘骸的陰影里。
是據(jù)點巡邏隊?還是其他拾荒者?又或者是……血匕會的眼線?
陳星的心微微一緊,剛剛放松的神經(jīng)再次繃起。他不動聲色地調(diào)整了方向,朝著據(jù)點閘門的方向走去,同時精神力更加警惕地向四周蔓延,感知著任何一絲異常的能量波動或窺視感。平淡的日子,在銹蝕墳場,從來都只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假象。他握緊了腰間卡套里蝕骨藤鞭卡那溫熱的邊緣,加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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棚屋內(nèi),光線昏暗。陳星出去后,陳月靠在墊子上,翻了幾頁那本缺角的《基礎(chǔ)星圖辨識(兒童版)》,上面的星座圖案早已被污染云層遮蔽了數(shù)十年。她的目光有些游離,最終落在哥哥放在床頭的那本薄薄的、紙張粗糙發(fā)黃的冊子上——《星塵引(基礎(chǔ)篇)》。
哥哥修煉時那專注而痛苦的神情,還有他身上偶爾散發(fā)出的、讓她感覺既陌生又有些向往的微熱氣息,像一顆小小的種子,在她心底悄然發(fā)芽。她見過哥哥疲憊不堪地回來,也見過他突破后眼中那一閃而逝的亮光。力量……是不是有了力量,就能讓哥哥不那么累?就能……幫到他一點點?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她虛弱卻異常早慧的心智里滋生、蔓延。
她側(cè)耳傾聽了一會兒,門外只有據(jù)點深處隱隱傳來的、單調(diào)的機械運轉(zhuǎn)聲。她小心翼翼地從床上挪下來,赤著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走到床頭。拿起那本《星塵引》,冊子很薄,很輕,但在她手中卻感覺沉甸甸的。她快速翻動著,跳過那些復雜的經(jīng)脈圖和解說文字——那些對她來說如同天書。她的目光最終停留在開篇那幾行描述“引氣入體”最基礎(chǔ)感覺的句子:
“……靜心凝神,意守丹田(臍下三寸),嘗試感應虛空之中游離的星塵源力……初始或感微涼,如清泉浸潤……或感微麻,如細流穿行……”
微涼?微麻?陳月咬了咬下唇,心臟因為緊張和一絲莫名的興奮而怦怦直跳。她學著哥哥平時打坐的樣子,在冰冷的棚屋地面上,有些笨拙地盤膝坐下。小小的身軀挺得筆直,雙手學著他結(jié)了一個不標準的手印,放在膝蓋上。
閉上眼睛。黑暗襲來。她努力地“靜心凝神”,但腦子里亂糟糟的:哥哥在垃圾場會不會遇到危險?剛才好像又咳嗽了一下?據(jù)點里的消毒水味好難聞……不行!要集中!她用力甩甩頭,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臍下三寸”那個位置。那里空空蕩蕩,什么感覺也沒有。
時間一點點過去。腿開始發(fā)麻,腰也開始酸了。就在她快要放棄,覺得自己可能太笨根本做不到的時候——
一絲極其微弱、微弱到幾乎以為是錯覺的涼意,如同最細的冰線,倏地一下,從她頭頂?shù)陌贂ǜ浇鼭B了進來!
那感覺轉(zhuǎn)瞬即逝,快得讓她以為是幻覺。但緊接著,又是一絲!雖然依舊微弱,卻比剛才清晰了一點點!它沒有像書上說的那樣流向“丹田”,而是像一條頑皮又虛弱的小蛇,在她的頭部和胸腔附近極其緩慢、極其細微地游弋,帶來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清涼感,讓她因為長期病痛而有些昏沉的腦袋,似乎都清醒了一絲絲!
成功了?!陳月的心猛地一跳,差點從靜坐的狀態(tài)中跳起來!她強行忍住激動,更加努力地去“想”著那絲涼意,試圖引導它。但那絲涼意太微弱了,根本不受控制,很快就像投入沙漠的水滴,消散在她虛弱的氣血之中,只留下一點點清涼的余韻。
然而,就是這一點點余韻,讓陳月蒼白的小臉上,第一次因為修煉而非病痛,泛起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紅暈。她感覺胸腔里那沉甸甸的、讓她喘不過氣來的寒意,似乎……被那絲涼意沖淡了一點點?
她緩緩睜開眼,漆黑的眸子里閃爍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微弱卻異常明亮的光彩。她低頭看了看自己依舊瘦小的手掌,又看了看那本《星塵引》,緊緊地將它抱在了懷里。
哥哥沒發(fā)現(xiàn)。這是她一個人的小秘密。一點點,再一點點就好……她默默地想著,感受著胸腔里那殘留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清涼感,嘴角彎起一個極其微小的、帶著希望和倔強的弧度。窗外,銹蝕墳場灰黃色的天光透過狹窄的縫隙照進來,落在她身上,也落在那本粗糙的冊子上,仿佛為這冰冷的棚屋,注入了一絲無聲的星塵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