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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荒山邪觀

黃土新墳,孤零零地立在陳家坳后山的亂葬崗邊緣。土堆不高,甚至顯得有些潦草。沒有像樣的墓碑,只有一塊粗糙的、帶著樹皮的木牌,上面用燒黑的木炭歪歪扭扭寫著“陳門王氏之位”。

陳小兵獨自一人站在墳前。初冬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山崗,卷起枯黃的草葉和塵土,發出嗚嗚咽咽的悲鳴。他身上那件破舊的孝服在風里獵獵作響,更顯得身形單薄蕭索。額頭上磕頭留下的血痂已經發黑,像一道猙獰的烙印。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嘴唇因為干裂而起了皮,緊緊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眼睛里布滿血絲,深陷在眼窩里,像兩口干涸的枯井,映著眼前這抔新土,映著遠處連綿起伏、如同巨大獸脊般沉默的野狐嶺。

他沒有哭。從昨天掀開棺蓋,看到母親那只青灰色、指甲縫里滲出詭異紫痕的手在抓撓棺材內壁那一刻起,他心頭的悲痛就被一種更冰冷、更堅硬的東西徹底凍結、取代了。那是一種淬了毒的恨意,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執念。

目光緩緩掃過墳前。幾支劣質的香燭插在松軟的黃土里,早已被風吹滅,只剩下焦黑的棍子。紙錢焚燒的灰燼被風卷起,打著旋兒飄散。就在那堆灰燼旁邊,一小撮深紫色的、干涸的泥土碎屑,格外刺眼——那是他從母親指甲縫里小心翼翼刮下來的。

寒風卷過,幾粒紫泥被吹得滾動了一下。就在它們滾過墳頭新翻的、濕潤的黃土表面時,極其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嗤——!

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淡青色煙霧,竟然從那紫泥接觸的濕土表面裊裊升起!煙霧極淡,轉瞬即逝,在凜冽的寒風中被撕扯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但陳小兵看得真真切切!

那煙霧……帶著一股極其微弱的、難以形容的陰寒氣息,像是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入他的鼻腔!

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陳小兵全身的肌肉猛地繃緊!他死死盯著那幾粒不起眼的紫泥,瞳孔因為極度的驚駭而急劇收縮!

這絕不是尋常的泥土!這來自野狐嶺深處、那片被天雷劈焦的荒山的紫色泥土,果然蘊藏著難以言喻的邪異!

母親慘白的臉、指甲縫里的紫泥、棺內詭異的抓撓聲、墳頭這詭異的青煙……這一切都指向一個地方——野狐嶺深處,那個盤踞著邪道妖人的破敗道觀!

“媽……”他對著孤墳,聲音嘶啞低沉,像砂輪在摩擦冰冷的鐵器,“您等著。兒子……這就去給您討個說法!”

他猛地轉身,動作干脆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大步流星地走下亂葬崗,朝著家的方向走去。背影在荒涼的山坡上,像一柄出鞘的、帶著決絕殺意的刀。

回到那間依舊彌漫著悲傷和死亡氣息的土坯房,陳老漢依舊蜷縮在里屋的角落,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陳小兵沒有去驚擾父親。他徑直走到灶間,掀開那個缺了角的粗陶米缸蓋子。里面只剩下小半缸糙米,米粒灰黃粗糙。他舀出幾大碗,倒進一個同樣破舊的布袋里。

墻角堆著幾個表皮粗糙、沾著泥土的紅薯,是前些日子挖回來的。他挑了幾個個頭大、相對硬實的,用一塊破布包好。又找到一個軍綠色的舊水壺,灌滿涼白開。

最后,他走到堆放農具的角落,目光落在那把靠在墻角的柴刀上。刀身沾滿了干涸的泥漿和暗褐色的銹跡,木柄被汗水浸染得發黑油亮。他走過去,一把抓起。沉甸甸的、冰冷的觸感從掌心傳來,帶著一種粗糲的踏實感。他抽出刀身,銹跡和泥污掩蓋不住刀刃上幾處因為長期劈砍硬物而崩出的細小缺口,但整體依舊厚重鋒利,透著一股原始的、野蠻的力量感。

他用一塊破布仔細擦拭掉刀身上最顯眼的泥污,露出底下冰冷的金屬光澤。然后,將刀穩穩地別在腰間最順手的位置,用外套的下擺嚴嚴實實地蓋住刀柄。粗糙的刀柄緊貼著他的后腰皮膚,帶來一種冰冷的刺痛感,卻奇異地讓他狂躁的心跳平復了一些。

他背上裝著糙米和紅薯的布包,挎上水壺,最后看了一眼里屋父親那佝僂絕望的背影。眼神復雜,有痛,有不忍,但最終都被一種冰冷的決絕覆蓋。

沒有告別。他轉身,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舊木門,大步走了出去,反手將門輕輕掩上。

陽光慘淡,照在泥濘的村道上。他頭也不回,朝著村子西北方向,野狐嶺的入口,大步走去。每一步都踏得異常沉穩,在濕軟的泥地上留下深深的腳印。

野狐嶺,名副其實。

山勢陡峭險峻,巨大的巖石如同猙獰的獸骨,裸露在稀疏的植被之間。入冬的山林,早已褪盡了夏日的蔥郁,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像無數枯瘦的鬼爪,直指灰蒙蒙的天空。地上鋪著厚厚一層枯黃的落葉,踩上去發出“咔嚓咔嚓”的脆響,在死寂的山林里顯得格外刺耳。寒風在山坳間穿梭呼嘯,卷起枯葉和塵土,發出嗚嗚的怪響,如同無數冤魂在哭泣。

空氣里彌漫著枯枝敗葉腐爛的土腥味、巖石的冰冷氣息,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屬于深山老林特有的、帶著腐朽和陰森的味道。越往深處走,光線就越發昏暗,仿佛連慘淡的陽光都被這厚重的陰氣阻隔在外。

陳小兵拔出腰后的柴刀。鋒利的刀刃劈開擋路的、干枯堅韌的荊棘藤蔓,發出“嗤啦嗤啦”的撕裂聲。枯枝敗葉被砍斷,碎屑紛飛。他動作熟練而有力,常年做農活鍛煉出的筋骨,在這種時候顯出了優勢。汗水很快浸濕了他單薄的里衣,在冰冷的空氣中蒸騰出白氣,又被山風吹散。他咬著牙,眼神銳利如鷹隼,緊緊盯著前方被枯枝遮蔽、幾乎難以辨認的所謂“砍柴老路”。

按照村里人指點的方向,他艱難地向上攀爬。山路越來越陡峭,腳下濕滑的巖石和厚厚的腐葉層讓他不得不加倍小心。四周的林木越發高大、密集,樹冠遮天蔽日,即使在正午時分,林中也如同黃昏般昏暗。寂靜,死一般的寂靜。除了風聲和自己的喘息聲、柴刀劈砍聲,聽不到任何鳥鳴蟲叫。仿佛整座山嶺的活物,都被某種無形的力量驅趕或吞噬了。

一種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籠罩下來。越接近目的地,陳小兵心頭那股冰冷的恨意就越發凝練,但同時,一種源自本能的、對未知危險的警兆也如同冰冷的蛇,纏繞上他的脊椎。他握緊了柴刀的木柄,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不知攀爬了多久,汗水已經濕透了后背。就在他感覺體力消耗巨大,準備找個地方歇口氣時,前方密林的縫隙間,終于影影綽綽地露出了幾堵斷壁殘垣的輪廓。

就是這里了!

陳小兵放輕腳步,如同山貓般悄無聲息地潛行到林子邊緣,藏身在一棵需要兩人合抱的巨大古樹后面,只露出一雙布滿血絲、銳利如刀的眼睛,警惕地打量著前方。

那確實是一個道觀,或者說,曾經是。

幾堵用不規則山石壘砌的矮墻,早已坍塌了大半,布滿了深綠色的苔蘚和干枯的藤蔓。斷墻圍攏著一片不大的空地。空地中央,是一座同樣殘破不堪的主殿。殿頂的瓦片掉落了大半,露出腐朽發黑的椽子。支撐大殿的幾根粗大木柱,也被風雨侵蝕得歪歪斜斜,布滿裂痕,仿佛隨時會倒塌。整個建筑群透著一股被歲月徹底遺棄的荒涼和破敗。

然而,就在這片破敗之中,卻透著一絲極其不和諧的“人氣”。

主殿那扇歪斜、掉漆的破舊木門敞開著。門口的空地上,殘留著新鮮的腳印和車轍印(像是獨輪車留下的)。幾縷淡青色的煙霧,正從那破敗的大殿深處裊裊飄散出來——那是香火的味道!雖然很淡,但在這荒山野嶺的腐朽氣息中,卻異常清晰。

殿前一小片空地被簡單地清理過,沒有落葉。角落里甚至堆著一些劈砍整齊的新柴火。

有人!而且不止一個!

陳小兵的心猛地一沉,眼神更加冰冷。他沒有貿然靠近,而是借著林木和斷墻的掩護,更加仔細地觀察。

過不多時,一個身影從主殿里晃悠著走了出來。

那是個穿著灰色道袍的男人。道袍很舊,沾著不少油污和泥點,下擺甚至撕開了一道口子,顯得邋遢不堪。他年紀約莫三十出頭,身材干瘦,尖嘴猴腮,一雙三角眼滴溜溜地亂轉,透著一股市儈和油滑,哪有半分修道之人的清靜無為?他手里拎著個破木桶,走到殿旁一個積著渾濁雨水的石槽邊,舀了半桶水,又晃晃悠悠地走回殿內,嘴里似乎還哼著不成調的下流小曲。

又過了一會兒,另一個穿著同樣邋遢道袍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這人年紀稍長,約莫四十多歲,身材矮胖,臉上堆著橫肉,眼袋浮腫,一副酒色過度的模樣。他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巨大的哈欠,露出滿口黃牙,然后朝著旁邊斷墻根走去,毫無顧忌地解開褲帶撒起尿來,嘴里還罵罵咧咧:“媽的,這鬼地方,凍死老子了……”

陳小兵藏在樹后,冷眼看著這一切。心中的疑竇和寒意越來越重。這哪是什么清修的道士?分明是幾個藏污納垢、流竄作案的歹徒!他們身上那股子遮掩不住的市井流氓氣和猥瑣,讓他胃里一陣翻騰。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殺意和立刻沖進去質問的沖動。現在還不是時候。他需要觀察,需要確認,需要找到確鑿的證據!他必須知道,母親身上發生的一切,到底是不是他們干的!他們還有沒有同伙?下一步想做什么?

他整理了一下因為攀爬而略顯凌亂的衣服,拍掉身上的塵土和枯葉碎屑。將腰間的柴刀用衣服下擺仔細蓋好,確保不會輕易露出。然后,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表情顯得平靜一些,甚至帶上一點鄉下人特有的木訥和好奇,從藏身的大樹后走了出來,朝著那座破敗的主殿走去。

腳步聲驚動了門口那個剛撒完尿的矮胖道士。他系好褲帶,轉過身,一雙浮腫的三角眼帶著警惕和審視,上下打量著走近的陳小兵。

“喂!干什么的?!”矮胖道士聲音粗嘎,帶著明顯的不耐煩,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陳小兵身上洗得發白的舊衣服和沾著泥污的布鞋。

陳小兵停下腳步,臉上擠出一個有些拘謹、甚至帶著點討好的笑容,微微躬了躬身,用帶著濃重鄉音的土話說道:“這位……道長好。俺是山下陳家坳的,進山砍柴迷了路……看到這里有座廟……哦不,道觀,就想著過來……拜拜,討口水喝……”他故意把話說得磕磕巴巴,眼神躲閃,顯得局促不安。

“陳家坳的?”矮胖道士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眼神里的警惕沒有絲毫放松,反而多了幾分審視,“砍柴砍到這鬼地方來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

“是……是迷路了……”陳小兵搓著手,顯得更加惶恐,“繞了大半天……又渴又餓……看到有香火,想著……想著神仙保佑,給口水喝就行……”他適時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渴望地瞟向殿內。

矮胖道士狐疑地盯著他看了幾秒,似乎在判斷他話里的真假。這時,殿內那個尖嘴猴腮的年輕道士也聞聲走了出來,靠在門框上,同樣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陳小兵。

“老六,啥事?”年輕道士問道,聲音尖細。

“哼,一個迷路的鄉下小子,說是陳家坳的,想討口水喝。”矮胖道士“老六”哼了一聲,語氣不善。

年輕道士那雙滴溜溜的三角眼在陳小兵身上掃了幾個來回,尤其在陳小兵略顯單薄但結實的身板和還算清秀的臉上停留了片刻,嘴角扯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陳家坳啊……行吧,進來吧。算你小子運氣好,碰上我們這些心善的。”他側了側身,讓開了門口。

“謝謝!謝謝道長!”陳小兵連忙點頭哈腰,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小心翼翼地邁步走進了大殿。

一股濃烈而復雜的氣味瞬間撲面而來。

最濃烈的是劣質香燭燃燒的味道,刺鼻的煙味熏得人眼睛發酸。混雜其中的是食物殘羹的餿味、汗酸味、腳臭味,還有一股淡淡的、像是某種草藥又帶著點腥氣的怪味。幾種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污濁氣息。

大殿內部比外面看起來更加破敗陰森。空間不小,但極其空曠。屋頂破了幾個大洞,幾縷慘淡的天光投射下來,形成幾道灰蒙蒙的光柱,光柱里塵埃飛舞。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土地,散落著稻草、垃圾和一些不明污漬。

正對著大門的神龕還在,但里面的神像早已不知所蹤,只剩下一個積滿灰塵和蛛網的空洞基座。神龕前擺著一張歪腿的破舊供桌,上面點著幾根快要燃盡的紅蠟燭和一個插著幾根劣質線香的香爐,青煙正是從這里裊裊升起。

大殿兩側堆放著一些亂七八糟的雜物:幾個鼓鼓囊囊、沾滿泥污的麻袋,幾個豁口的陶罐,幾卷臟兮兮的鋪蓋卷隨意地扔在角落的稻草堆上。角落里甚至拴著兩只瘦骨嶙峋、毛色臟亂的山羊,空氣中那股淡淡的腥臊味就來源于此。整個大殿與其說是道觀,不如說是一個流寇的山寨窩點。

除了門口的老六和那個年輕道士(被老六稱為“猴子”),大殿里還有兩個人。

靠近神龕左側,一個穿著稍微干凈些、但同樣陳舊的道袍、身形干瘦的老道士,正盤腿坐在一個破蒲團上。他閉著眼,手里捏著一串油膩發黑的念珠,嘴里念念有詞,似乎在打坐。但陳小兵敏銳地察覺到,那老道士的眼皮在微微顫動,偶爾掀開一絲縫隙,渾濁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飛快地在他身上掃過,帶著一種審視和估量的冰冷,隨即又迅速闔上。那絕不是真正的入定。

另一個則是個身材異常魁梧高大的壯漢,坐在靠墻的一堆稻草上,背對著門口。他穿著件敞著懷的破舊褂子,露出肌肉虬結、布滿疤痕的古銅色后背。他面前放著一個豁口的大海碗,手里正抓著一大塊看不出是什么肉的骨頭,埋頭啃得滿嘴流油,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響。聽到有人進來,他頭也不回,只是啃骨頭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又繼續,仿佛進來的只是一只螞蟻。

“水在那邊缸里,自己舀。”猴子指了指大殿角落里一個半人高的粗陶水缸,水缸邊緣沾著厚厚的污垢,水面漂浮著幾根草屑。

“哎,謝謝道長!”陳小兵連忙道謝,走到水缸邊。他拿起旁邊一個同樣臟兮兮的破瓢,舀了半瓢渾濁的水。他沒有立刻喝,而是裝模作樣地湊到嘴邊,目光卻借著喝水的掩護,飛快而仔細地掃視著整個大殿的每一個角落。

他的目光掠過那些雜物麻袋,掠過啃骨頭的壯漢,掠過打坐的老道,最終停留在供桌旁邊一個不起眼的矮幾上。矮幾上放著一個敞著口的粗布口袋,口袋旁邊散落著一些深紫色的、干涸的泥土碎塊!那顏色,那質地……和他從母親指甲縫里刮下來的,一模一樣!甚至……似乎還更新鮮一些!

陳小兵的心猛地一抽,握住破瓢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強忍著立刻沖過去質問的沖動,強迫自己移開目光,假裝喝了兩口渾濁發澀的涼水。

“唔……這水……真解渴……”他放下破瓢,抹了抹嘴,臉上擠出感激的笑容,目光帶著鄉下人特有的好奇,在大殿里四處張望,“道長……你們……就住這兒啊?這地方……挺……挺清凈的哈?”

“清凈?清凈個屁!”老六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掏出個皺巴巴的煙盒。

猴子則嘿嘿一笑,三角眼在陳小兵身上轉了轉:“清凈是清凈,就是香火不旺啊。小兄弟,看你面相……家里最近是不是不太順?”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種職業性的、故作高深的試探。

來了!陳小兵心中一凜,面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和一絲愁苦:“道長……您……您咋知道?唉……俺娘……俺娘前些日子……剛沒了……”他低下頭,聲音低沉下去,顯得悲傷而無力。

“哦?沒了?”猴子眼中精光一閃,和老六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連那個一直啃骨頭的壯漢也停下了動作,雖然沒有回頭,但寬闊的后背明顯繃緊了一些。盤坐在蒲團上的老道,捻動念珠的手指也極其輕微地停頓了一下。

“唉……可憐啊……”猴子假惺惺地嘆了口氣,裝模作樣地掐了掐手指,“是急癥吧?走得急?”

“嗯……說是……心口疼……”陳小兵的聲音帶著哽咽,頭垂得更低,掩飾著眼中洶涌的恨意。

“心口疼……”猴子拖長了聲音,裝模作樣地搖頭晃腦,“怕是沖撞了山里的陰煞之氣啊……這野狐嶺,不太平……”他一邊說,一邊用眼角的余光觀察著陳小兵的反應。

“陰……陰煞?”陳小兵適時地抬起頭,臉上露出驚恐和茫然交織的表情,“那……那可咋辦?”

“咋辦?”猴子陰惻惻地一笑,目光瞟向矮幾上那袋紫泥,“心誠則靈嘛。多燒點紙錢,多供奉點香火……我們師父法力高深,改日下山,也能幫你們家看看風水,驅驅邪氣,免得……再禍及他人……”他最后幾個字咬得特別重,意有所指。

再禍及他人?陳小兵的心猛地一沉!他們指的是誰?!

他強壓著心頭的驚濤駭浪,臉上依舊是那副惶恐不安、六神無主的樣子:“那……那太謝謝道長了!改日……改日一定請道長下山!”

又敷衍了幾句,陳小兵借口天色不早,還得找路下山,便千恩萬謝地退出了破敗的大殿。臨走前,他再次用眼角的余光掃過矮幾上的紫泥口袋,還有那個一直閉目打坐、卻給他最深危險感的老道士。

走出道觀殘破的大門,重新進入陰冷的山林。陳小兵臉上的惶恐和木訥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冰封般的森寒和刻骨的殺意。

這幫畜生!裝神弄鬼的邪魔外道!母親指甲縫里的紫泥果然是他們弄的!他們還想禍害誰?!

他沒有立刻下山。而是借著林木的掩護,在道觀外圍小心翼翼地繞了一圈,仔細觀察著周圍的地形。道觀背靠著一面陡峭的山崖,只有前面和兩側有路。側面有一片相對茂密的灌木叢,是個不錯的藏身點。他默默記下位置,然后才快速而隱蔽地朝著下山的方向潛去。

他沒有回村。而是在山腳下一個避風的小山坳里找了個地方,拿出布包里的冷硬紅薯,就著涼水,艱難地啃著。冰冷的食物下肚,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熱量。他靠著一塊冰冷的巖石,閉目養神,強迫自己休息,積蓄體力。

時間在冰冷的等待中緩慢流逝。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被群山吞噬,濃重的、化不開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淹沒了一切。山風更加凜冽,帶著刺骨的寒意,刮過山石和枯木,發出凄厲的嗚咽。野狐嶺徹底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擇人而噬的黑暗獸口。

陳小兵睜開眼。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驚人,像兩點燃燒的鬼火。

是時候了。

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凍得有些僵硬的手腳。重新背上布包(里面只剩下水壺和柴刀),再次朝著野狐嶺深處,那座盤踞著邪魔的破敗道觀,悄無聲息地摸去。

黑暗是最好的掩護。憑借著白天探查的記憶和山里人特有的方向感,他如同鬼魅般在崎嶇的山林中穿行。風聲掩蓋了他細微的腳步聲。很快,那幾堵在夜色中如同巨大墓碑般的斷壁殘垣再次出現在視野里。

道觀里透出昏黃搖曳的光。看來里面的人還沒睡。

陳小兵屏住呼吸,像壁虎一樣貼著冰冷的斷墻,悄無聲息地移動到白天看好的那處茂密灌木叢后面。這里距離主殿的側面墻壁很近,而且緊挨著一根支撐大殿側廊的粗大木柱。

他抬頭看了看。大殿的側墻很高,但在靠近屋檐的地方,有一排為了通風而留出的、窄小的木格柵窗,其中幾扇已經破損。而支撐大殿屋頂的幾根巨大的橫梁,在黑暗中如同巨獸的肋骨,隱約可見。

就是那里!

陳小兵深吸一口氣,將布包和水壺輕輕放在地上,只留下腰間的柴刀。他活動了一下手指關節,眼神銳利如鷹。他走到那根粗大的木柱旁。柱子是用整根的原木制成,表面粗糙,布滿了裂紋和凸起的樹瘤,反而利于攀爬。

這對于從小在山里摸爬滾打、爬樹掏鳥窩如履平地的陳小兵來說,簡直易如反掌。他雙手抓住柱子粗糙的表面,雙腳蹬住凸起的樹瘤,腰腹發力,整個人如同靈猿般,敏捷而無聲地向上攀去!動作干凈利落,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幾個呼吸間,他已經攀到了接近屋檐的高度。他伸出手,抓住一根粗壯的橫梁邊緣,雙臂用力,身體輕盈地向上一蕩,整個人便穩穩地落在了那根巨大的橫梁之上!橫梁上積滿了厚厚的灰塵和蛛網。

他立刻伏低身體,像一只蓄勢待發的獵豹,緊貼著冰冷的木梁,將自己完美地隱藏在橫梁上方濃重的陰影里。從這個角度向下俯瞰,整個大殿內部的情形,幾乎一覽無余!

昏黃的油燈光線(比白天的蠟燭亮一些)從下方透上來,勉強照亮了橫梁下方的區域。

大殿中央生了一小堆篝火,火焰不大,噼啪作響,驅散著深山的寒意。白天看到的幾個人都在。

那個叫猴子的年輕道士和矮胖的老六,正圍坐在火堆旁。猴子手里拿著個豁口的陶碗,小口啜飲著里面渾濁的液體(可能是劣質的土酒),臉上帶著猥瑣的笑意。老六則在用一根樹枝撥弄著火堆,火星飛濺。

那個魁梧的壯漢,此刻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離火堆稍遠些的稻草堆上,鼾聲如雷,像一頭沉睡的野豬。他敞開的褂子下,露出胸口一道猙獰的、如同蜈蚣般的刀疤。

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個干瘦的老道士。他并沒有在蒲團上打坐,而是盤腿坐在神龕前那破舊的供桌旁。供桌上,除了幾根新點的蠟燭和線香,還多了一樣東西——正是白天陳小兵看到的那只敞著口的粗布口袋!

老道士枯瘦如雞爪般的手指,正伸進口袋里,捻出幾粒深紫色的泥土碎屑。他將紫泥湊到油燈昏黃的光線下,瞇縫著那雙渾濁的老眼,仔細地端詳著。那紫泥在燈光下,隱隱透著一絲詭異的、油潤的光澤。

“師父,”猴子放下陶碗,臉上帶著諂媚又有些不滿的神色,看向老道士,“這趟……可虧大發了!費勁巴拉弄來個老婆子,結果就煉出這么點‘陰髓’?”他指了指老道士手里的紫泥,“還不夠塞牙縫的!白白浪費了咱們一張‘引魂符’!”

老道士眼皮都沒抬,聲音干澀沙啞,像砂紙在摩擦朽木:“哼,你懂什么?那陳家老婆子,八字本就駁雜,精氣衰敗,根骨更是下下品!若非她心念執著,一點殘念被那‘引魂符’勾動,強引了些許精血入這‘陰煞土’(他捻了捻手中的紫泥),憑她那點微末東西,連這點‘陰髓’都凝不出!”他語氣中充滿了鄙夷和不屑,仿佛在談論一只隨手碾死的螞蟻。

橫梁上,陳小兵只覺得一股冰冷的火焰瞬間燒穿了天靈蓋!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頭部!母親!他們口中的“老婆子”!就是他們!果然是這群畜生!用那邪門的符咒,害死了母親!還說什么“煉出陰髓”?!這紫泥……竟然是用人的精血煉的邪物?!

巨大的憤怒和仇恨瞬間沖垮了他的理智!他幾乎要控制不住地怒吼出聲,拔出柴刀跳下去將這群畜生碎尸萬段!指甲因為極度的用力,深深摳進了掌心粗糙的木梁里,沁出溫熱的血珠,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才勉強拉回了他一絲瀕臨崩潰的理智!

不能!現在不能!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嘴里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身體因為極度的憤怒和強行壓抑而劇烈地顫抖著,像一張拉滿到極致的弓!

“那……那咱們也不能白忙活啊!”老六也湊了過來,搓著手,臉上帶著貪婪,“師父,下一個……您看?”

老道士終于抬起了眼皮,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毒蛇般的陰冷精光。他慢悠悠地將手中的幾粒紫泥放回口袋,扎緊袋口。然后,他那枯瘦的手指,蘸了點碗里的酒液,在布滿灰塵的供桌桌面上,極其緩慢地、清晰地,畫了一個符號!

那符號……陳小兵瞳孔驟然收縮!他認得!雖然角度有些偏,但他絕不會認錯——那是一個極其簡陋的、用線條勾勒出的房屋輪廓!旁邊,還畫了一個小小的、扎著辮子的小人!

“陳家……”老道士的聲音冰冷得如同九幽寒冰,帶著一種掌控生死的漠然,“不是還有個……沒開苞的嫩丫頭么?”

轟隆——!

陳小兵只覺得腦子里像是炸開了一道驚雷!瞬間一片空白!緊接著,是無邊無際的、足以焚毀一切的冰冷火焰和滔天殺意!

妹妹!他們說的是他妹妹!陳小雨!那個才十六歲、像山間野花一樣純凈的妹妹!

“嘿嘿嘿……”猴子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淫笑,搓著手,三角眼里閃爍著餓狼般的綠光,“那丫頭……俺白天在村口遠遠瞧見過一次,水靈著呢!那小臉蛋,那小身段……嘖嘖!師父您老人家眼光就是毒!這丫頭……絕對是上好的‘陰鼎’啊!八字肯定純!采了她的元陰,配上這‘陰煞土’,煉出的‘陰髓’……嘿嘿,絕對是大補!說不定能讓師父您那‘陰煞煉體訣’再進一層!”

“就是就是!”老六也舔著嘴唇,一臉淫邪,“比那干巴老婆子強百倍!師父,啥時候動手?這窮山溝里,丟個把人,誰會在意?保準跟以前那幾個一樣,神不知鬼不覺!”

以前那幾個?陳小兵的心再次被狠狠捅了一刀!這群畜生!原來母親不是第一個!他們到底害了多少人?!

老道士枯瘦的臉上露出一絲陰冷的笑意,像毒蛇吐信:“急什么?那丫頭,是上好的‘鼎爐’,自然要挑個‘吉時’,布好‘引魂陣’,才能物盡其用……免得像上次那個,胡亂弄死了,浪費了大半精元……”他頓了頓,渾濁的目光掃過供桌旁那袋紫泥,又看了看外面濃重的夜色,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殘忍的算計。

“再過兩日……便是‘子母陰煞’交匯之時,陰氣最盛。到時,為師親自布陣。猴子,你手腳麻利,去‘踩盤子’,把那丫頭平日的行蹤,家里情況,都摸清楚。老六,你準備‘引魂香’和‘鎖陰符’。至于鐵山……”他瞥了一眼那個鼾聲如雷的壯漢,“到時候,捆人堵嘴的力氣活,少不了他。”

“嘿嘿,師父您就瞧好吧!”猴子興奮地搓著手,仿佛已經看到了獵物在眼前。

“那……那陳家那小子呢?”老六似乎想起什么,指了指門外,“白天來討水那個?看著也是個精壯后生……”

“他?”老道士嘴角扯出一絲極其不屑的冷笑,仿佛在談論一只螻蟻,“一個鄉下泥腿子,血氣是旺點,但八字平平,根骨更是廢物,煉不出什么好東西。等料理了他妹子,順手宰了便是,免得聒噪。正好,用他的心頭血,給為師新煉的‘陰煞釘’開開鋒……”

冰冷的話語,如同地獄吹來的寒風,一字一句,清晰地鉆進橫梁上陳小兵的耳朵里!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他的心臟!將他心中最后一絲僥幸和人性徹底焚毀!

原來……原來他們早就盯上了妹妹!原來他們把他視為隨手可以碾死的廢物!原來……他們手上沾滿了無辜者的鮮血!母親只是其中之一!

殺!殺光他們!一個不留!

無邊的殺意如同火山噴發,徹底淹沒了陳小兵的理智!他雙眼赤紅如血,呼吸粗重如牛!一只手已經死死握住了腰后柴刀那冰冷粗糙的木柄!鋒利的刀刃在黑暗中渴望著鮮血!

就在他幾乎要不顧一切地拔刀躍下,與這群畜生同歸于盡的剎那!

“嗯?”

下方,那一直盤坐的老道士,渾濁的眼睛猛地睜開!毫無征兆地,他那毒蛇般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倏地向上射來!精準無比地,鎖定了陳小兵藏身的橫梁陰影處!

一股陰冷、粘稠、帶著濃重血腥和死亡氣息的恐怖威壓,如同無形的巨網,瞬間籠罩了整個大殿!火堆的火焰猛地一暗,詭異地搖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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