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鎮,又下雪了。
白日里還能聽見雞鳴犬吠、孩童奔跑,到了黃昏,雪如細絮一般自天際飄落,一寸寸地將街道掩埋,直到整個小鎮都被一層冷白吞沒,恍如塵封在塵世盡頭的一幅舊畫。
鎮南的小巷里,一扇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走出一個背著藥簍的少年。他衣衫舊薄,領口縫補過幾次,肩頭殘雪未融,眉間亦帶霜意。
他叫蘇塵,十七歲,落雪鎮的孤子,鎮里人都叫他“啞兒”。
其實他并不啞,只是不愛說話。
沒人知道他每日都去哪里,也沒人關心他從哪里回來。只有鎮東的藥婆常說:“這孩子從雪里來的,遲早也要化雪歸塵。”
蘇塵并未在意這些話。他將簍子放下,取出今日采來的黃精、蒼術、紅參,將其逐一拭凈后小心放入瓦罐。母親坐在屋內的炕上,昏暗的燈火映照著她蒼白的臉龐。
“回來啦?”她嗓音輕緩,眼睛卻空洞,是個瞎子。
蘇塵點了點頭,從懷中掏出一張揉皺的符紙,遞到她手里。
“又去了鎮外那座破廟?”她輕撫那紙,紙上畫著幾筆歪斜的符紋,是驅寒的火符。
“嗯。”他輕應,嗓音清淡,語氣里聽不出什么情緒。
母親一笑,道:“塵兒啊,這種符是不能畫來玩的,鎮里的小術士是不會教你這些的。”
蘇塵沉默片刻:“我不是玩。”
“你想修行?”
“不是想,是……”他頓了頓,“我要。”
母親面上微怔,良久后緩聲道:“你沒有靈根。”
蘇塵點頭。
“你知道修士入道,須測靈根,五行均有,方為上根器者。你沒根,就算踏進修門,也是廢徒。”
他依舊點頭,但眼中沒有動搖。
屋外風雪呼嘯,夜更深。蘇塵坐在木榻上,將今日新寫的一篇經文攤開,借著燈光默默抄寫。他的字不甚端正,卻極認真。
燈油燃盡之時,他也寫完最后一個字。
“心可定,道可明。”
他輕輕念出,目光幽沉。
落雪鎮西,有一處廢棄的山廟,供的是哪路神祇早已無從查考。廟前石獅斷牙,廟后神像缺面,只有廟心一處殘臺,嵌著一柄半埋于石中的鐵劍,銹跡斑斑,無名無銘。
蘇塵幾乎每三日都會來此。他會盤膝坐于劍前,對著銹劍冥思良久。
他知道這柄劍不普通。因為三年前的一個夜晚,他曾夢見這柄劍懸于天際,貫星裂月,一劍震九幽。
“這世上有劍能破天嗎?”他問母親。
母親沉默很久:“若心如劍,便可。”
那一年,他開始習劍,但無師。書肆殘卷之中他抄得數篇劍訣,自己對著樹舞。起初被枝葉打得鼻青臉腫,后來漸漸不再破綻百出。
廟中鐵劍無鞘、無靈,卻被他日日擦拭、撫摩,如對待真器。他曾試圖拔出,但紋絲不動。
他不急。他在等。
今夜廟外風更緊,積雪如沙,他一腳踏進廟門,卻猛地停住腳步。
廟中有光。
一道淡金色的光,正從鐵劍之中微微滲出,像一滴陽光從黑夜的指縫里滑落。
他屏住呼吸,緩步靠近。忽然,一聲劍鳴震響在他耳邊,不是耳聞,而是——心聞。
剎那間,腦海中涌現無數畫面:劍走龍蛇、星沉天裂、人影持劍于萬丈雷云中橫斬蒼穹,那是一道……斬天之劍。
緊接著,一道聲音在他心底響起:
“凡塵有子,心無靈根,卻問天而不屈……可承我殘魂?”
蘇塵渾身顫栗,嘴唇發白,胸腔劇痛。但他抬起頭,目光堅定:
“可。”
光芒驟起,劍意入體。他仿佛置身于烈火之中,五臟六腑被重錘轟擊,骨血沸騰,神魂激蕩。
他痛極,卻不屈。
片刻后,那道光沒入他眉心,一切歸于寂靜。
蘇塵倒在廟中,渾身冷汗。鐵劍依舊在原處,而廟中那一縷劍意,已然消失。
或者說——進入了他的體內。
翌日清晨,落雪鎮東邊,一隊身著青衫的修士駕乘靈舟而至,舟上繡著一柄飛鶴繞劍的紋章。
那是青華劍宗,東域四大正宗之一,每五年一次的“靈試”,今日正是測試之期。
鎮中之人早已聚集,少男少女們神情激動,等待著那枚光球浮空,測出屬于他們的命數與未來。
蘇塵站在人群外,神情淡然。他不是來測靈根的,他只是來證實一件事。
輪到他之時,管事修士眉頭一挑:“你?測過幾次了,連半點靈氣都無。”
“我想再試一次。”
修士冷哼:“真是不知死活。”
靈球落下,蘇塵將手按上。
剎那間,靈球劇震,一道赤金色光芒自球體中炸裂而出,直沖九天。靈球破碎,聲震百丈。
全場死寂。
負責主持的青衣長老猛然變色,厲聲喝問:“你用了什么邪術?!”
蘇塵茫然,不語。
一名年長修士凝目細察,面色忽變:“這……不是邪術,是……是劍意?!”
眾人驚愕:“他無靈根,怎會有劍意?”
而那位修士已緩緩開口,語中帶著難以置信:
“這不是凡劍……這是——太初劍意。”
此言一出,諸方震動。
一場自數千年前已成傳說的風暴,正以這個寂靜無名的小鎮為起點,重新撕裂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