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無休無止的冰冷。
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無數根冰針,從喉嚨一路刺穿到肺腑深處。濕透的粗麻號衣緊貼著皮膚,貪婪地汲取著身體最后一絲微薄的熱量,將刺骨的寒意源源不斷地灌入骨髓。趙元蜷縮在墨龍單間外冰冷潮濕的石地上,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著,牙齒咯咯作響,如同壞掉的機括。每一次細微的顫抖,都牽扯著肋骨的劇痛,像有燒紅的鐵鉤在里面反復攪動,痛得他眼前陣陣發黑,幾乎要昏厥過去。
墨龍巨大的、漆黑的身影在不遠處的單間里安靜地佇立著,如同蟄伏的巨獸。它偶爾甩動一下油亮的鬃毛,深不見底的黑色眼眸在昏暗中掃過角落里蜷縮的趙元,目光冷漠依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這匹通靈的神駒似乎也感覺到了這個被指派來伺候它的“馬奴”狀態極差。
“媽的!裝什么死狗!”瘦高個獄卒罵罵咧咧地走過來,手里的鞭梢不耐煩地抽打在旁邊的木柵欄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滾起來!墨龍的鞍韉、轡頭、蹄鐵都得仔細擦!擦不亮,仔細你的皮!”
趙元咬緊牙關,口腔里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他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撐起如同灌滿鉛塊的身體,沉重的鐐銬隨著動作嘩啦作響,磨破的腳踝傳來鉆心的痛楚。他踉蹌著,拖著幾乎失去知覺的雙腿,挪到單間門口懸掛馬具的木架旁。
那里堆放著墨龍的全套裝備:沉重的雕花馬鞍、鑲嵌著銅釘的皮轡頭、粗大的韁繩,還有幾塊剛剛卸下、沾滿泥污和干涸汗漬的蹄鐵。一股混合著皮革、汗水和金屬鐵銹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拿起一塊冰冷的蹄鐵。入手沉重,邊緣粗糙,沾滿了干涸的泥塊和深褐色的、不知是泥還是血的污漬。旁邊放著一個破木桶,里面是半桶渾濁的、漂著油花的臟水,一塊臟得看不出本色的破布搭在桶沿。
趙元蹲下身,將蹄鐵浸入冰冷的臟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間從指尖蔓延到手臂。他抓起那塊油膩膩的破布,開始機械地、麻木地擦拭蹄鐵表面的污垢。每一次擦拭的動作都牽扯著肋骨的劇痛,讓他額頭的冷汗涔涔而下,眼前陣陣發黑。呼吸變得異常艱難,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肋間撕裂般的痛楚和肺部的灼燒感。
他強忍著,用破布蘸著臟水,用力搓洗著蹄鐵上的頑固污漬。泥塊簌簌落下,露出了蹄鐵冰冷的鐵灰色表面。但一些深褐色的、如同銹跡般的斑痕卻異常頑固,似乎已經沁入了鐵質深處。
汗水混合著冰冷的污水,順著他蒼白消瘦的臉頰不斷滑落,滴在冰冷的蹄鐵上。視線越來越模糊,肋骨的劇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沖擊著他搖搖欲墜的意識。就在他感覺快要支撐不住、意識即將再次沉入黑暗時,他下意識地抬起手,用沾滿臟水和油污的衣袖,狠狠地擦了一把被汗水和淚水模糊的眼睛。
就在衣袖拂過口鼻的瞬間——
“咳咳…咳…嘔——!”
一陣無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劇咳猛地爆發出來!肋骨的劇痛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同時刺穿了他的胸腔!伴隨著劇烈的咳嗽,一股濃烈的、帶著鐵銹腥味的液體猛地涌上喉嚨,被他死死地壓抑著,卻還是從緊咬的牙關和鼻腔里嗆了出來!是血!
幾滴溫熱的、帶著濃重腥甜氣息的鮮血,混合著口鼻中嗆出的污濁粘液,如同斷線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滴落下來,恰好落在他手中那塊剛剛擦拭掉大部分泥污、還帶著水漬的冰冷蹄鐵上!
“嘀嗒…嘀嗒…”
暗紅的血珠在冰冷的鐵灰色表面上暈開,如同幾朵驟然綻放的、詭異而凄艷的小花。
趙元痛苦地佝僂著身體,劇烈地喘息著,眼前金星亂冒。他死死地盯著蹄鐵上那幾滴刺目的鮮血,屈辱和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纏繞上他的心臟。
然而,就在這劇痛和屈辱交織的混沌時刻,他眼角的余光,卻猛地捕捉到蹄鐵上那幾滴暈開的鮮血下方——那些頑固的、如同銹跡般的深褐色斑痕,在接觸到新鮮血液的瞬間,似乎……極其極其細微地……**動**了一下?!
不是斑痕本身在動!是斑痕的輪廓邊緣,在血珠浸潤的鐵灰色背景映襯下,似乎……浮現出了某種極其細微、極其復雜的線條?!那線條細若發絲,若隱若現,扭曲盤繞,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古拙和玄奧感!
趙元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他猛地屏住呼吸,強忍著撕心裂肺的劇痛和眩暈,將沾滿污垢和血跡的手用力在破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微微顫抖的指尖,輕輕拂去蹄鐵表面多余的血跡和臟水。
鐵灰色的蹄鐵表面,那幾滴暗紅的血珠依舊刺目。而在血珠邊緣,那些被鮮血浸潤過的深褐色“銹跡”區域,在昏暗搖曳的油燈光線下,竟然真的顯現出了一些極其細微、極其復雜的紋路!那些紋路如同被激活的古老符咒,深褐色的線條在鐵灰色的背景上蜿蜒、交錯,勾勒出山脈的輪廓、河流的走向、關隘的位置……雖然模糊不清,斷斷續續,充滿了殘缺感,但那種磅礴而神秘的氣息,卻透過冰冷的鐵器撲面而來!
**龍脈圖?!**
一個驚雷般的念頭在趙元混亂的腦海中炸響!褲腰深處,那方緊貼著他冰冷皮肉的傳國玉璽,仿佛感應到了什么,猛地傳來一陣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悸動!如同沉睡的心臟被注入了第一滴滾燙的鮮血!
難道…難道玉璽暗藏的秘密,需要用…血來激活?!這蹄鐵上的斑痕…是某種拓印?還是…與龍脈圖直接相關的標記?!
巨大的震撼和更深的謎團瞬間攫住了趙元。他下意識地、極其隱晦地收緊小腹,用盡全身力氣去感受褲腰深處那方沉重冰冷的棱角。那玉璽仿佛不再是冰冷的石頭,而是一個蘊含著驚天秘密、亟待喚醒的活物!
“磨蹭什么?!找死嗎?!”瘦高個獄卒不耐煩的咆哮聲如同炸雷在耳邊響起。
趙元猛地一顫,幾乎是本能地,他飛快地用那塊油膩的破布蓋住了蹄鐵上顯現奇異紋路的區域,用力擦拭起來,試圖掩蓋掉血跡和那些剛剛浮現的線條。動作因為緊張和劇痛而顯得異常笨拙。
“媽的!笨手笨腳!”獄卒罵罵咧咧地走過來,揚起鞭子。
就在鞭影即將落下之際——
“嗚——嗚——嗚——!”
一陣低沉、急促、穿透力極強的號角聲,毫無征兆地從天牢深處、某個未知的方向驟然響起!那號角聲帶著一種古老而蒼涼的韻律,如同受傷巨獸的悲鳴,瞬間撕裂了馬廄里污濁沉悶的空氣!
號角聲?!
整個馬廄瞬間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的囚徒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驚恐地抬起頭,茫然四顧。連那些原本在咀嚼草料或打著響鼻的牲畜,也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號角聲驚住,不安地躁動起來,噴著鼻息,刨動著蹄子。
兩個獄卒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絡腮胡獄卒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不定,瘦高個則露出了明顯的慌亂。
“北…北號角?!這個時候?!”瘦高個獄卒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閉嘴!”絡腮胡厲聲呵斥,但眼神同樣凝重,他猛地轉向入口處,厲聲吼道:“都他媽愣著干什么!一級戒備!熄燈!熄燈!快!”
命令一下,馬廄里頓時亂成一團。幾個獄卒手忙腳亂地沖向墻壁上那幾盞昏黃的油燈,用最快的速度將其吹滅或罩上厚厚的黑布。黑暗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吞噬了整個龐大的地下空間,只剩下牲畜不安的喘息和移動聲,以及囚徒們壓抑的、充滿恐懼的呼吸聲。
絕對的黑暗降臨。伸手不見五指。
趙元蜷縮在冰冷的角落里,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蹄鐵上那驚鴻一瞥的詭異紋路還在他腦海中瘋狂盤旋,與褲腰深處玉璽的悸動交織在一起。這突如其來的號角聲和黑暗,更是將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和危險感推到了頂點!
發生了什么?這號角代表什么?是敵襲?還是……某種內部的變故?
就在他神經緊繃到極致、努力在黑暗中分辨方向時,一陣極其輕微、幾乎被牲畜躁動聲掩蓋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墨龍單間的木柵欄外,離他蜷縮的地方僅有幾步之遙!
黑暗中,趙元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他努力睜大眼睛,卻只能看到一片濃得化不開的墨色。
一個刻意壓得極低、帶著某種奇異韻律、如同夜風拂過枯葉般的沙啞嗓音,在咫尺之外的黑暗中響起:
“驪龍頷下珠…寒潭萬丈深…”
這聲音!這語調!趙元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凍結了!是那個在刑場邊緣、手持殘缺玉玨的神秘灰衣人!他(她)竟然潛入了這天牢最底層?!
對方的話,如同一個冰冷的楔子,精準地釘入了趙元混亂的腦海!“驪龍頷下珠”——傳國玉璽的別稱!“寒潭萬丈深”——是指玉璽隱藏的秘密,還是指這深不見底的天牢?!
對方是在試探?還是在傳遞某種信息?
巨大的震驚和本能的警惕讓趙元僵在原地,不敢發出任何聲音。黑暗中,他只能聽到自己狂亂的心跳和對方那微不可察的、如同鬼魅般的呼吸聲。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似乎沒有等到預期的回應,那神秘的灰衣人并未停留。輕微的腳步聲再次響起,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迅速消失在黑暗和牲畜躁動的背景聲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黑暗依舊濃重。號角聲還在遠處隱隱回蕩,帶著不祥的余韻。獄卒們緊張的呵斥和囚徒們壓抑的恐懼在黑暗中蔓延。
趙元依舊蜷縮在冰冷的地上,身體因為寒冷和劇痛而顫抖,內心卻掀起了滔天巨浪。蹄鐵上的神秘紋路,灰衣人的低語,褲腰深處那方冰冷沉重的玉璽……所有的線索碎片,如同黑暗中飛舞的螢火,混亂而危險,卻又隱隱指向一個深不可測的謎團核心。
他死死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黑暗中,唯有褲腰深處那一點堅硬冰冷的棱角,如同深淵中唯一的星辰,沉甸甸地存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