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冷的螭吻珠光在石室冰冷的石壁上搖曳,將趙元驚駭欲絕的臉龐和灰衣人沉默的輪廓拉長、扭曲,如同兩尊凝固在歲月塵埃中的鬼魅。石室角落,那具倚墻而亡的森森白骨,空洞的眼窩仿佛穿透了千年時光,無聲地凝視著眼前這兩個闖入者。空氣中彌漫的腐朽死寂,混合著灰衣人那句如同詛咒般的“鎖龍之鑰”,沉甸甸地壓在趙元的心頭,幾乎讓他窒息。
“你…到底是誰?”趙元的聲音干澀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生生撕裂出來,帶著靈魂深處的顫抖和無法抑制的驚悸。他艱難地轉過頭,目光穿透幽暗的光線,死死地釘在入口陰影里那個裹在灰色斗篷中的身影上。褲腰深處,那方傳國玉璽依舊傳遞著滾燙的悸動,如同瀕死的巨龍在深淵中不甘的咆哮,與石壁裂縫中那露出的龍脈圖殘卷一角,產生著強烈的、令人心悸的共鳴。
灰衣人靜靜地佇立在陰影里,垂紗冪籬遮住了面容,只有那清瘦的輪廓在幽光下微微起伏。密道深處那“滴答”的水聲和若有若無的地脈脈動,在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如同亙古不變的挽歌。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冰冷的石室中蔓延。
終于,那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命令,而是帶著一種穿透歲月塵埃的、難以言喻的疲憊與蒼涼:
“我是誰?”灰衣人似乎輕輕搖了搖頭,冪籬垂下的輕紗隨之晃動,“一個早該隨前朝一起,埋入這無盡深淵的……孤魂野鬼罷了。”
他(她)緩緩抬起那只枯瘦、蒼白的手,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遲緩,輕輕拂過頭頂垂下的冪籬輕紗邊緣。那動作極其輕柔,仿佛在觸碰一件易碎的珍寶,又像是在揭開一道塵封了太久的傷疤。
輕紗,被緩緩撩開一角。
幽冷的螭吻珠光,吝嗇地灑落在那張終于顯露出來的臉龐之上。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下頜的線條。極其清瘦,甚至帶著一絲病態的蒼白,皮膚細膩得不像常年生活在地底或經歷風霜之人,但輪廓卻異常分明,透著一股冰雪般的冷硬與堅韌。再往上,是緊抿的唇。唇色很淡,幾乎與膚色融為一體,唇線清晰而薄,如同兩片冰冷的刀鋒,緊緊抿成一條沒有弧度的直線,仿佛承載了千鈞重負和無法言說的痛苦。
當冪籬被完全撩開——
趙元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雷霆狠狠擊中!瞬間僵在原地,瞳孔因極致的驚駭而縮成了針尖!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剎那徹底凍結!
那是一張……年輕女子的臉!
雖然蒼白得毫無血色,雖然被歲月和地底的陰冷刻下了難以言喻的疲憊與風霜,但那張臉的輪廓,那眉眼之間的神韻……趙元至死都不會忘記!
“母……母……”一個破碎的音節卡在喉嚨深處,如同瀕死的嗚咽,帶著無法置信的驚駭和靈魂深處的劇痛!他踉蹌著后退一步,沉重的鐐銬嘩啦作響,撞在冰冷的石壁上,肋骨的劇痛瞬間被這巨大的精神沖擊徹底淹沒!
眼前這張臉,與他記憶中那個溫婉如水、卻在宮變大火中香消玉殞的母親——先帝最寵愛的玉衡貴妃,竟有……**七分相似**!尤其是那雙眼睛!那雙在幽暗珠光下顯露出來的眼睛!
眼型是好看的鳳目,但此刻里面沒有半分溫婉柔情,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如同萬年玄冰般的漆黑!那漆黑深處,沉淀著無法磨滅的刻骨恨意、無邊無際的悲傷、以及一種被歲月和絕望反復淬煉后、近乎非人的冰冷與死寂!這雙眼睛,此刻正穿透幽暗的光線,如同兩柄淬了劇毒的冰錐,死死地釘在趙元臉上!
“你…你不是……”趙元的聲音破碎不堪,巨大的震撼讓他幾乎無法組織語言,“母妃她…宮變那夜…大火……”
“大火?”灰衣女子——或者說,這張酷似玉衡貴妃的女子,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塊冰冷的玉石被強行刻出一道裂痕,露出里面更深的、凍結萬物的寒意,“那場燒死‘玉衡貴妃’的大火,不過是蕭徹用來掩蓋他滔天罪行的障眼法!也是…鎖住我這條‘前朝余孽’的最后一道枷鎖!”
她的聲音依舊沙啞低沉,但此刻卻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冰冷恨意和深入骨髓的悲愴!
“玉衡……”趙元喃喃地重復著這個名字,這是他母親的閨名!宮中除了父皇和極少數心腹,無人知曉!眼前這女子……她怎么會……
“沒錯,玉衡。”灰衣女子的目光死死鎖住趙元,那雙冰冷的鳳目深處,似乎有某種被強行壓抑了太久的、極其復雜的情感在劇烈翻涌,“我是玉衡。你的母親,是我一母同胞的親姐姐。”
如同平地驚雷!
趙元的大腦一片空白!親姐姐?!他的母親還有一個親姐姐?!為什么他從未聽說過?!為什么她會被囚禁在這暗無天日的地底?!為什么她變成了這副模樣?!
“很驚訝?”玉衡(姑且如此稱呼)看著趙元臉上無法掩飾的震驚和茫然,眼中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絲,隨即又被更深的痛苦和恨意覆蓋,“趙家四百年江山,看似煌煌盛世,金玉其外,內里早已被蛀蝕得千瘡百孔!蕭徹的野心,不過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而真正引狼入室、將龍脈圖之秘泄露給蕭徹、最終導致趙家江山傾覆、害死你母親的罪魁禍首……”
她的話語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趙元的神經,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真相!
“……正是你的父皇!趙顯!”
“不……不可能!”趙元如同被踩到尾巴的野獸,嘶吼出聲!巨大的沖擊讓他幾乎站立不穩!父皇?!那個在他記憶中雖然威嚴卻對他不乏慈愛的父皇?!他是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害死母親的兇手?!
“不可能?”玉衡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凄厲的尖銳,在狹小的石室內回蕩,震得螭吻珠光都為之搖曳!“他癡迷長生!被妖道蠱惑!竟妄想用我趙氏皇族血脈為引,以傳國玉璽為鑰,強行抽取前朝遺留于此的龍脈地氣,煉制那虛無縹緲的‘長生丹’!”
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石壁裂縫中那露出的卷軸一角,指尖因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
“這潛淵閣!根本不是什么趙家秘藏!它是前朝末代欽天監耗盡國力、以無數人命為代價,在此地脈節點之上,修建的**鎖龍囚淵**之陣!螭吻吞日,鎖住地脈龍氣,防止其暴走反噬,也防止被后世野心家利用!這龍脈圖殘卷,既是鎖龍陣圖,也是唯一能安全引動或徹底毀去地脈的密鑰!”
“你父皇!那個昏聵的蠢貨!被蕭徹安插在他身邊的妖道一步步誘導,不僅知曉了龍脈圖的秘密,更妄圖強行破開鎖龍之陣!為了得到最純凈的‘皇族血脈’作為引子……”玉衡的聲音如同泣血,冰冷的目光死死釘在趙元身上,帶著無盡的悲憤,“他竟親手將懷有身孕、同樣流淌著趙氏嫡系血脈的我,作為祭品,秘密囚禁于此!準備在你出生之日,剖腹取子,以嬰兒心頭血為引!”
剖腹取子!心頭血為引!
趙元如遭雷擊!渾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瞬間褪得干干凈凈!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和惡心感攫住了他!他踉蹌著,猛地扶住冰冷的石壁,胃里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吐出來!父皇…父皇竟然…竟然對自己的親妹妹…對尚未出世的骨肉…做出如此喪盡天良之事?!
“是姐姐!”玉衡的聲音哽咽了,冰冷的鳳目中第一次涌出了滾燙的淚水,沿著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是她!在最后關頭,不知從哪里得知了這滅絕人性的計劃!她冒著天大的風險,在宮變那晚混亂之際,用自己…用她自己…替換了被囚禁在地底的我!”
“那場大火…燒死的是她!是她替我死在了這不見天日的囚籠之外!也徹底打亂了你父皇和妖道的計劃!”玉衡的聲音充滿了刻骨的痛苦和無盡的悔恨,“大火之后,蕭徹趁亂發動兵變,弒君奪璽!你父皇死于亂軍之中,那妖道也被蕭徹滅口!而我…卻被困死在了這鎖龍囚淵的核心!被這潛淵閣的陣法,被這螭吻吞日的詛咒,永遠地鎖在了這地底深淵!”
她猛地指向石室中央那盞散發著幽幽白光的螭吻銜珠燈盞!那螭吻猙獰的口中,冰冷的珠子散發著如同墓穴磷火般的光芒!
“鎖龍之陣一旦開啟,內外隔絕!除非持有完整的龍脈圖密鑰和傳國玉璽,否則……進不來!也出不去!蕭徹奪得了贗品玉璽和部分龍脈圖殘片,卻始終無法真正掌控這潛淵閣下的地脈之力!他也無法徹底毀掉這里!只能派重兵把守,如同看守一座巨大的墳墓!”
“而我…玉衡…一個早該死去的‘前朝余孽’,一個被親兄長當作祭品、又被親姐姐以命換命救下的孤魂野鬼!就被困在這墳墓的核心!靠著這地底陰冷的死氣,靠著對蕭徹、對你父皇刻骨的恨意…人不人,鬼不鬼地…活到了今天!”
玉衡的聲音如同杜鵑啼血,在冰冷的石室中回蕩,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淚和千年不化的恨意!她枯瘦的身體因極致的情緒而微微顫抖著,那雙冰冷的鳳目死死地盯著趙元,淚水混合著無盡的悲愴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
趙元僵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骨頭和靈魂。巨大的真相如同無數把冰冷的利刃,反復切割著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神。母親替姨母赴死的慘烈,父皇的瘋狂與殘忍,蕭徹的野心與冷酷,還有眼前這位被囚禁在地底深淵、承受了無盡苦難的姨母……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這血淋淋的真相強行拼湊在一起,構成了一幅令人絕望而窒息的末世圖景!
他下意識地、隔著粗糙的號衣,死死地按住了褲腰深處那方滾燙悸動的玉璽。原來…原來它不僅僅是權力的象征…它更是開啟這鎖龍囚淵、釋放或毀滅那恐怖地脈之力的鑰匙!是無數人用鮮血和生命爭奪的根源!
“那…那刑場…”趙元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他想起刑場上蕭徹那審視的目光,想起那句“氣數已盡”,想起那個被調包斬首的無名少年,“蕭徹…他留我一命…把我發配到這里…是為了…”
“為了玉璽!更為了你!”玉衡打斷了他,聲音重新恢復了冰冷,但那份冰冷下是滔天的恨意,“他不知從何處得知了鎖龍之陣需要趙氏嫡系血脈為引!他需要你!需要你身上的血脈!需要你褲腰里的真璽!來替他完成你父皇未盡的‘偉業’——要么掌控地脈,成就他千秋霸業!要么…徹底毀掉這龍脈之源,斷絕一切復辟的可能!而你,無論成功與否,都將作為祭品,魂飛魄散!”
“他讓你清掃落葉,讓你靠近潛淵閣,甚至默許統領將你發配至此!就是要讓你身上的血脈和玉璽,不斷靠近這地脈核心,不斷刺激鎖龍之陣!他在等待!等待一個最佳的時機!等待這寒潭徹底沸騰!等待這螭吻真正吞日的那一刻!用你的血,你的命,來為他打開或終結這深淵之門!”
玉衡的話語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徹底揭開了蕭徹那看似冷酷實則深藏算計的意圖!趙元渾身冰冷,如墜冰窟!原來他所有的掙扎,所有的屈辱求生,都不過是在蕭徹精心編織的死亡陷阱里,一步步走向早已注定的獻祭結局!
就在這時!
“轟——!!!”
一聲沉悶得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巨響,毫無征兆地從密道深處、更靠近地脈核心的方向猛地傳來!整個石室劇烈地搖晃起來!頭頂穹頂的灰塵簌簌落下!螭吻燈盞中的珠子光芒瘋狂閃爍、明滅不定!
石壁裂縫中,那卷龍脈圖殘卷露出的那一角上,暗紅色的紋路如同被注入了生命,驟然亮起妖異的紅光!一股難以言喻的、狂暴而混亂的地脈氣息,如同被驚醒的遠古巨獸,猛地從地底深處噴涌而出!
“不好!”玉衡臉色劇變,那雙冰冷的鳳目中瞬間爆發出駭人的光芒,“地脈暴動!寒潭真的沸了!是蕭徹!他等不及了!他在強行沖擊鎖龍之陣!”
她話音未落——
“咚!咚!咚!”
沉重而急促的撞擊聲,如同巨錘擂鼓,猛地從他們來時的密道入口方向傳來!伴隨著模糊的、金屬撞擊巖石的刺耳聲響和士兵的呼喝!
“快!破開它!大將軍有令!不惜一切代價攻入潛淵閣核心!”
守衛!蕭徹的守衛正在強行破開密道入口!他們追來了!
前有地脈暴動,后有追兵索命!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刻般濃重而真實!趙元臉色慘白如紙,身體因恐懼和地脈的震蕩而劇烈顫抖!褲腰深處,那方玉璽的悸動變得無比狂暴,仿佛要破體而出!他下意識地看向石壁裂縫中那散發著妖異紅光的龍脈圖殘卷,又看向身邊臉色凝重、眼中閃爍著決絕光芒的姨母玉衡!
出路在哪里?!生機在哪里?!
“聽著!”玉衡猛地抓住趙元的手臂!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她冰冷的目光如同燃燒的寒冰,死死地盯著趙元,語速快如連珠,“沒時間了!鎖龍之陣一旦被強行沖破,地脈暴走,方圓百里將化為焦土!你我皆會粉身碎骨!唯有一法!”
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石壁裂縫中那卷散發著妖異紅光的龍脈圖殘卷!
“拿到它!用你的血!配合真璽!只有完整的龍脈圖密鑰和趙氏嫡系血脈,才能真正掌控或……徹底關閉這鎖龍囚淵!這是唯一的機會!也是唯一能阻止蕭徹、為你母親報仇的機會!”
“拿到它!然后…跳下去!”玉衡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她另一只手指向石室中央!那螭吻銜珠燈盞的下方,地面并非平整的石板,而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只有水桶粗細的垂直黑洞!黑洞邊緣的石壁光滑異常,散發著幽幽的寒氣!
“那是鎖龍之陣的泄氣孔!也是唯一能避開地脈核心暴動、直接通向地脈源頭的生路!跳下去!或許九死一生!但留在這里!十死無生!”玉衡的聲音尖利如刀,“我會為你爭取最后的時間!”
“轟隆——!!!”
又是一聲更加劇烈的震響從地底傳來!石室搖晃得如同怒海孤舟!裂縫中龍脈圖殘卷的紅光更加刺目!密道入口方向的撞擊聲也變得更加密集和狂暴!碎石崩裂的聲音清晰可聞!
“快!!!”玉衡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嘯!猛地將趙元推向那石壁裂縫!同時,她枯瘦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轉身,撲向石室入口的方向!寬大的灰色斗篷無風自動,一股冰冷而凌厲的氣勢驟然爆發!她枯瘦的雙手閃電般探入斗篷之下,再抽出時,手中已然多出了兩截……閃爍著幽藍寒光的、造型奇特的斷劍!
斷劍的刃口布滿細密的鋸齒,幽藍的光芒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幽暗的石室中吞吐不定!
追兵的腳步聲和呼喝聲,已近在咫尺!密道入口處,沉重的石板在巨力撞擊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裂縫在蔓延!
生與死!只在剎那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