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縣的天，似乎總是灰蒙蒙的。

大巴車喘著粗氣在坑洼不平的柏油路上顛簸，最終停在一個掛著褪色牌匾的破舊車站。

林溪拎著不大的行李箱下車，一股混合著潮濕泥土和淡淡煤煙味的冷風立刻灌進鼻腔，讓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二月底的風，依舊帶著料峭的寒意，像細密的針，扎在她裸露的脖頸上。

她拉了拉米白色羽絨服的帽子，試圖將自己裹得更緊一些，只露出一雙圓圓的杏眼，怯生生地打量著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低矮、灰撲撲的樓房，蒙著塵土的店鋪招牌，街道狹窄，行人神色匆匆。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陳舊的、被時光遺忘的氣息。

這里和她逃離的那個喧囂繁華的大都市，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也好。

林溪在心里對自己說。

越荒蕪，越安靜，越好。

她需要的就是這樣一座繭房，把自己和那些撕心裂肺的記憶徹底隔絕。

“青禾中學……”她低聲念著手機上導航的目的地，聲音軟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

指尖劃過屏幕，一個模糊的畫面毫無預兆地撞入腦海——冰冷的雨夜，刺耳的警笛，還有……一只從高樓邊緣無力垂落的、蒼白的指尖。

心臟猛地一縮，尖銳的疼痛伴隨著熟悉的窒息感瞬間攫住了她。

耳鳴嗡嗡作響，眼前陣陣發黑。

她用力閉了閉眼，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那點微不足道的刺痛強迫自己回神。

“沒事的，林溪，都過去了……新的地方，新的開始……”她反復默念著，像是在念一道脆弱的護身咒語。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個叫“陳雨”的名字，連同那個雨夜一起，早已化作最深的烙印，刻在骨髓里，滲著血，日夜灼燒。那是她背負的、無法言說的罪。

拖著行李箱，沿著導航指示的方向，林溪像一尾誤入陌生水域的小魚，謹慎而沉默地游弋。

青禾中學比她想象中更舊。

斑駁脫落的墻皮，生了銹的鐵藝大門，門口歪歪扭扭刻著校名的石碑都透著一股年久失修的疲憊感。

正是午休結束的時段，穿著統一藍白校服的學生三三兩兩涌入校門，喧鬧聲浪撲面而來，帶著一種小地方特有的、未經修飾的活力，卻讓林溪的神經瞬間繃緊。

她低著頭，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跟著人潮往里走。

教學樓的走廊陰暗狹窄，地面是磨得發亮的水磨石，墻壁上貼著褪色的勵志標語和成績榜。

空氣里混雜著粉筆灰、汗味和某種潮濕發霉的氣息，讓她有些喘不過氣。

高三（七）班在走廊盡頭。

林溪深吸一口氣，敲響了教室門。

班主任老張是個面色嚴肅的中年男人，稀疏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他簡單介紹了幾句“新轉學生林溪”，便指了指教室后排一個靠窗的空位。

“暫時坐那里吧。”

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地射過來，好奇的、打量的、帶著點漠然的。

林溪感覺臉頰發燙，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衣角，垂下眼簾，不敢與任何人對視，快步走向那個角落的位置。

她能感覺到那些目光如同細小的芒刺，扎在背上。

剛把書包塞進桌肚，還沒來得及坐下，原本嘈雜的教室門口，空氣仿佛驟然凝固了一下。

像是一鍋沸騰的水，突然被抽走了柴火。

嬉笑聲、打鬧聲瞬間低了下去，變成一種壓抑的竊竊私語，帶著敬畏和某種隱秘的興奮。

“陸沉來了……”

“嘖，今天好像心情不太好啊？”

“離遠點……”

林溪下意識地抬起頭，順著眾人目光的焦點望去。

門口的光線被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擋住。

那人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黑色連帽衫，拉鏈敞開著，露出里面同樣顏色的T恤。

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線條清晰的小臂，膚色是冷感的白。

深藍色的校服褲子套在他腿上，顯得有些空蕩，褲腳塞在一雙磨損嚴重的黑色帆布鞋里。

他微微低著頭，幾縷凌亂的黑發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但僅僅是露出的下頜線，就鋒利得像刀削過一般。

他嘴里似乎叼著什么，懶散地靠在門框上，周身散發著一種生人勿近的頹廢和…戾氣？

似乎察覺到教室里過分的安靜和聚焦的目光，他有些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緩緩抬起頭。

林溪的呼吸猛地一窒。

那是一張極具沖擊力的臉。

五官深邃得近乎凌厲，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條冷淡的直線。

最讓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

眼窩很深，瞳仁是純粹的黑，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潭，此刻正彌漫著無機質般的冷光，懶洋洋地掃視著教室。

那目光沒什么溫度，帶著點被打擾睡眠的煩躁和一種睥睨般的漠然。

帥，毋庸置疑。但那是一種帶著刺、帶著攻擊性、仿佛荒野孤狼般的帥，危險又頹靡。

他似乎根本沒注意到教室后排多了一個人，或者說，根本不在意。

他的目光掠過之處，空氣都仿佛降了幾度。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時髦、妝容精致的女生紅著臉，鼓起勇氣小跑過去，手里捏著一個包裝精美的粉色信封，聲音帶著刻意的甜膩：“陸沉，那個…這個給你…”

她的聲音在安靜的教室里格外清晰，帶著少女懷春的顫抖。

陸沉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眼前只是一團礙事的空氣。

他依舊懶散地靠著門框，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廉價的打火機，漫不經心地把玩著，發出“咔噠、咔噠”的輕響。

那聲音敲在寂靜的空氣里，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趙倩的臉瞬間由紅轉白，捏著信封的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尷尬地僵在原地。

幾秒鐘死寂般的沉默。

終于，陸沉動了。

他微微偏過頭，那雙冰冷的黑眸終于落在趙倩臉上，薄唇輕啟，吐出一個字，清晰，冰冷，帶著毫不掩飾的厭煩：

“滾。”

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刀子，瞬間割裂了所有緊繃的空氣。

趙倩像是被狠狠抽了一巴掌，眼圈瞬間紅了，捂著臉扭頭就跑出了教室。

陸沉仿佛只是隨手撣掉了一粒灰塵，收回目光，邁開長腿，徑直走向教室最后排——林溪座位斜后方那個一直空著的位置。

他走過林溪身邊時，帶起一陣微涼的風，夾雜著極淡的煙草味和一種干凈的皂角氣息。

林溪僵坐在座位上，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她死死低著頭，連眼角的余光都不敢往旁邊瞟。

剛才那個冰冷的“滾”字，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她本就脆弱的神經上，讓她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

危險。

這個人，太危險了。

像一團裹著荊棘的黑色火焰，靠近就會被灼傷，甚至吞噬。

她緊緊攥著書包帶，指節泛白，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窗外灰蒙蒙的天光透過蒙塵的玻璃照進來，落在她蒼白的側臉上，映出眼底深處無法掩飾的驚惶。

青禾中學的第一天，就在這樣一場猝不及防的、帶著硝煙味的初遇中，倉惶地拉開了序幕。

而她不知道，那個僅僅一個字就讓她如墜冰窟的危險少年，將會成為她荒蕪青春里，最刻骨銘心的救贖，也是最熾熱的燎原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