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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五祖

昏睡時候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次日醒來的時候,殷洪盛已經感覺到身體和精神與昨日的不同。

侍候他的丫鬟匆匆地走入,蹲了蹲身子,低聲說:“老爺,有客來拜。”

“是誰?”

“名刺上寫的是陜西同州府蒲城縣的蔡德忠,直隸宣化府懷來縣的方大洪,直隸順天府涿州的馬超興,山西絳州的胡德帝與李式開。”丫鬟的口齒十分伶俐,很快就把名字都報了上來。

他吃力地欠起身子,靠在丫鬟給他墊著的軟靠上,略略沉凝了片刻,道:“有請他們來房中敘話。”

不久,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后,聽見屏風后的門被推開,陽光從檐前如潮水般涌入,冷冽的寒氣將室內的溫暖沖散了幾分。

當先是一個大漢,身形魁梧,粗眉環眼,雖然看上去年歲不算大,但是兩鬢的絡腮胡子卻是初見端倪。

他從軟靠上抬起身體,雙手作揖,道:“平陽殷洪盛,見過諸位。”

那幾個都齊齊站住,由當先的大漢帶頭,齊齊向殷洪盛躬身施禮,道:“學生蒲城縣生員蔡德忠、懷來縣生員方大洪、涿州貢生馬超興、絳州胡德帝、李式開拜見殷先生。”

殷洪盛微微有些吃驚,他作為覺醒前生的人,自然知道其中五人是赫赫有名的洪門五祖,但卻想不到這五個人里面居然有三個是正兒八經的秀才。

明朝雖然常有酸秀才的戲言,但秀才卻往往是一個縣里最頂尖的有學識之人。

畢竟一個縣里能夠拿到秀才功名的人,每年最多不過才有二十人而已。尤其是貢生,還是有資格去國子監讀書的。說起來都是一等一的讀書人。

當然,殷洪盛自身本就是崇禎四年辛未科的二甲進士,比起這些小秀才又不知強到哪里去了!

“不敢當。殷某染疾于臥榻見諸生,殷某失禮之極,請諸生諒我!”他客氣了幾句。

卻不料,蔡德忠邁步上前,拱手道:“學生不意繁公如此拘泥俗禮!繁公堂堂兩榜進士,一鎮謀主,外有賢明練達,慷慨好義之名,內有運籌決勝,機謀定策之能,何必與某等斤斤計較于區區俗禮!某等千里來拜先生,卻是因天下紛擾,江山板蕩,男兒有提三尺劍外驅胡虜內平流賊,拯黎庶于水火,扶大廈而將傾之志;實指望繁公指點學生報國丹心,卻是繁公以我等凡俗,拘于小禮,讓蔡某汗顏無地也!”

殷洪盛一愣,想不到這蔡德忠還實實在在是個愣頭青,這話說得真的是夠沖的!

他掃視了一下這五個年輕人。

一個個年輕甚至還帶著些青澀稚嫩的臉龐上都是昂揚的志氣。

想想也是,這五個人將來都是干得大事,志挽天傾的人,自然是氣概不凡,言語上有些詞鋒咄咄倒是正常。

他淡淡一笑:“蔡生所言非是正理。諸生來訪是為客也。敬客之禮卻不可偏廢,是以某臥病床榻,仍以禮待,非是拘泥,是為待客之道也!某既是兩榜進士,一鎮謀主,豈有無禮而行事之道?太史公曰:秦師無禮,不敗何待?某若無禮,何有面目行軍鎮謀主事?”

蔡德忠卻是兩眼發光,面有喜色,看來剛剛沖動的話就是對自己的一個試探。也不等他再說,殷洪盛伸手一指,道:“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諸生可知其意?”

這是《論語》里的話,這幾個人都是能倒背如流的,但被殷洪盛這么一問,反倒是眼神迷茫了起來。倒不是這些人不懂這幾句話的意思,而是猜不到殷洪盛說這幾句話的背后含義是什么。

馬超興究竟是在國子監里讀書的人,反應還是比其他人快。跨上一步和蔡德忠并列,道:“我等不知先生,是以不知先生所言也!”

殷洪盛轉過頭捂著嘴咳嗽了一陣,方才笑著轉過來道:“馬生果然聰穎。”

愣怔了片刻,蔡德忠方才也笑著說:“在下等人唐突先生了!”

這段話的意思就是:不懂得天命,就不能做君子;不知道禮儀,就不能立身處世;不善于分辨別人的話語,就不能真正了解他。卻原來殷洪盛用《論語》里面的話來敲打這幾人,立身處事要懂得禮儀,要善于聽話聽音,了解別人的想法和意圖。

蔡德忠這幾人貿然上門拜訪,說話又沖,試探之心也被看破,自然是屬于無禮的行為,殷洪盛是拐著彎地敲打他們。

這時候,馬超興卻是笑著道:“繁公休怪蔡生出言唐突。繁公盛名播于北地,我等幾人奉袁臨老(袁繼咸字季通,號臨侯)所命結伴來拜繁公,不意繁公年齒青春,恐是他人誤傳,故出言相試,望繁公恕罪則個!”

殷洪盛卻是沒想到是這個原因。

原來,他這具身體是個神童,十三歲就中秀才,十五歲中舉,崇禎四年得中進士的時候才剛剛二十歲,現在也不過是二十五歲而已,比起這幾位來只怕也大不到哪里去。而如今任山西提學僉事的袁繼咸正是他會試時候的房師。

前世本來就是久經辦公室政治,如今前身更是經過大明官場磨礪以后,以堂堂二甲進士去到大同武將處做幕僚,這個心性自然早就是穩得住。

他招呼丫鬟給自己后背墊得更高一些,可以坐得相對舒服后,才慢悠悠地道:“殷某雖年少輕狂,卻僥幸得天子錄用,待罪于大同,薄言于鎮將,何德何能當得起諸生‘提三尺劍,拯黎庶,扶將傾’之厚望?然,諸生既以國事相詢,洪盛雖才疏學淺,臥病之軀,亦不敢不言。……”

話鋒陡然一轉,原本溫和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鷹隼,掃過面前五張年輕而充滿熱忱的臉龐:“諸生可知,爾等口中欲驅之‘胡虜’、欲平之‘流賊’,其勢已成燎原烈火,非尋常可制?而這大明江山,病入膏肓者,又豈止在邊患流寇?”

他略作停頓,仿佛在積蓄力量,又仿佛在洞察眼前每一個人的心思。

“蔡生言天下紛擾,江山板蕩,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然諸生可知,板蕩之根由何在?”殷洪盛拋出一個問題,不等眾人回答,卻見他目光如炬,自問自答,語速越來越快,“非僅建虜兇頑,流寇肆虐,更在人心離散,綱紀廢弛!土地兼并如虎噬民,衛所崩壞兵不成兵,朝廷財匱如洗,加派無度,此乃內潰之癰,遠甚于外寇之傷!”這番話直指明末積弊核心,遠超一般書生空談忠義。

五人被他突然轉變的氣勢和驚人之語震住,臉上的輕松或試探之色消失無蹤,收起了最后一絲因對方年輕而產生的輕視,眼神變得專注。蔡德忠更是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

殷洪盛不給他們反應時間,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敲在眾人心頭:“建州努酋,借十三副遺甲起兵,不過十數年,已稱制建號,坐擁雄兵十萬,控弦之士如狼似虎。其立八旗,行屯田,用漢官,習漢制,已非草莽流寇,乃國朝心腹大患也!

高闖、張逆等裹挾流民百萬,攻城略地,看似聲勢浩大,然其流寇本性未改,攻城不守,掠地不治,所過之處,如蝗蟲過境,民不聊生!此二者,一為噬骨之蛆,一為焚身之火!朝廷如今?黨爭不休,內帑空虛,九邊軍餉尚不能足額,衛所兵丁朽爛不堪!天子欲勵精圖治,奈何卻積重難返!”

他每說一句,五人的臉色就凝重一分。這些信息他們并非完全不知,但從一個身處邊鎮核心的年輕進士口中,以如此冷靜、犀利、近乎冷酷的視角條分縷析地道出,帶來的沖擊力是巨大的。

馬超興眼中精光閃爍,顯然在飛速思考。蔡德忠緊握雙拳,呼吸都急促起來。

“驅胡虜,平流賊,需有根基!”殷洪盛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非僅憑一腔熱血,數萬烏合之眾可成!需知彼之虛實,明其動向,此所謂‘耳目’也!”

他目光銳利地看向馬超興,“馬生聰穎,可知耳目何來?非賴朝廷塘報,乃在鄉野市井,在販夫走卒,在敵營之內!一張無形之網,消息靈通,方能料敵機先!”

馬超興渾身一震,眼中爆發出強烈的光彩,他似乎捕捉到了什么關鍵。

“需有精兵!”殷洪盛轉向蔡德忠、方大洪、胡德帝、李式開,“非衛所朽卒,非裹挾流民!需選忠勇之士,授以戰陣之法,明以紀律,養其銳氣!兵貴精不貴多,一旅可當十萬!此乃所謂‘爪牙’也!爪牙鋒利,方能撕開敵陣,護我黎庶!”

蔡德忠等人聽得熱血沸騰,拳頭不自覺地握緊。

“更需有財源!”殷洪盛的目光掃過所有人,“無餉無以養兵?無財何以通消息、結豪杰、濟困苦?非僅靠朝廷那點空餉,更需另辟蹊徑,或商或……”他話未說盡,但胡德帝、李式開眼中已若有所思。

“此三者,耳目以知敵,爪牙以破敵,財源以養事,缺一不可!”殷洪盛總結道,聲音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滄桑,“然朝廷積重難返,難寄厚望。欲行此三策,需另起爐灶,于暗處結社,以忠義為繩,以救國為志,聚攏志同道合之英豪,默默耕耘,以待天時!”

他環視眾人,眼神深邃如淵:“洪盛不才,愿以此殘軀,效張子房之謀于暗室,行陳涉首倡之義于無聲。此非一人之功,需眾志方能成城!諸生胸懷大志,可愿與洪盛一道,做這于無聲處聽驚雷之事?不為功名利祿,只為在這業火焚天的末世,為華夏留一脈薪火?”

“業火焚天!”

這四個字如同驚雷,瞬間擊中了在場所有人!

這正是殷洪盛醒來前那震撼靈魂的夢境景象!他竟以此喻指這末世!一股難以言喻的宿命感和震撼席卷了蔡德忠等人。

蔡德忠再無半分試探與沖動,他猛地單膝跪地,抱拳過頭,聲音激動得發顫:“先生洞悉天機,明見萬里!德忠愚魯,先前唐突!愿追隨先生左右,執鞭墜鐙,赴湯蹈火,百死無悔!為這華夏薪火,愿做先生馬前一卒!”

馬超興深吸一口氣,深深一揖到地:“先生之志,如皓月當空!超興愿竭盡駑鈍,為先生之‘耳目’,遍查奸邪,通達消息!”

方大洪、胡德帝、李式開也同樣肅然行禮:“愿附先生驥尾,共襄義舉!”

殷洪盛微微喘息,咳嗽了兩聲,丫鬟連忙遞上藥盞。他擺擺手,目光依舊灼灼地盯著五人:“諸生懷報國之志,欲提三尺劍,拯黎庶,扶社稷。此心可嘉!然,空有熱血,匹夫之勇爾!

如蔡生方才所為,憑一時意氣,行試探之舉,若在朝堂,是為失儀;若在軍前,是為犯上;若在對敵,便是授人以柄,取死之道!”

蔡德忠臉色一紅,想要辯解,卻被殷洪盛抬手止住。

“子曰:‘知命、知禮、知言’。爾等可知自身之‘命’?”殷洪盛的聲音放緩,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爾等之命,非獨行俠仗義,快意恩仇!爾等之命,當如深埋地下的根須,于這無邊業火之中,為這破碎山河,為這億兆生民,扎下根基,吸納養分,待時而動,終成撐天巨木!此乃大隱于朝,大功于暗之道!非市井豪俠所能為,非廟堂袞袞諸公所能見!”

房間內一片寂靜,連窗外的寒風似乎都停滯了。

五雙眼睛,此刻全都聚焦在病榻上那個面色蒼白、氣息微弱的年輕人身上。他剛才那番話,如驚雷炸響,徹底顛覆了他們以往對“報國”的認知。不是沖殺,不是明諫,而是做地下的根須?大隱于朝,大功于暗?

殷洪盛靠回軟枕,氣息略顯虛弱,但眼神中的光芒卻愈發深邃:“殷某不才,承蒙姜帥錯愛,忝居贊畫。然此身此心,所圖者大。非為一鎮之安,非為一人之功名。欲挽天傾,需另辟蹊徑,于這煌煌天日之外,再造乾坤。此路艱險,九死一生,步步深淵。諸生若只為求一明主投效,博個封妻蔭子,姜帥帳下自有位置,殷某亦可引薦。若……”

他目光如電,逐一掃過五人:“若胸懷再造乾坤之志,甘愿隱姓埋名,行于暗夜,忍常人所不能忍,為常人所不敢為,成千秋萬代之功業……那么,”他停頓片刻,一字一句地道:“殷某,愿為諸生引路,共擔此‘命’!”

話音落下,房間內落針可聞。

五人心中翻江倒海。殷洪盛的話,不僅指出了他們從未看清的危局本質,更描繪了一條前所未有、充滿神秘與挑戰的道路。“再造乾坤”、“大隱于朝”、“大功于暗”、“地下的根須”、“撐天巨木”……這些詞語帶著巨大的魔力,沖擊著他們年輕而熱血的心靈。

殷洪盛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深沉而掌控一切的笑意。他輕輕抬手,聲音雖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諸生請起。此路艱難,非一人之力可行。從今日起,吾等便為同志。日后,當以‘手足’相稱,同舟共濟。這世間禮法規矩,于吾等‘暗夜行者’而言,當為工具,而非枷鎖。”

他目光掃過眾人,緩緩道:“諸‘手足’且安頓下來,待我稍愈,再與諸君,共商這‘再造乾坤’的第一步。”

“手足”二字,和那意味深長的“第一步”,如同無形的烙印,刻在了五人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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