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暗流與明槍
- 明末第一教父
- 烈火祖師
- 4376字
- 2025-06-27 08:30:00
馬超興踏著月色來到殷宅時,已是三更時分。宅邸中一片寂靜,唯有書房窗欞透出一點昏黃光亮,在漆黑的夜里如同孤舟上的漁火。
他輕叩門扉三下,停頓,再兩下。
“進來”。殷洪盛的聲音從內傳出,低沉而清晰。
推門而入,書房內殷洪盛披著件半舊青衫據案看攤開的《傳習錄》,燭火將他消瘦的面容映得半明半暗。
案頭堆著厚厚的文牘散發著墨香。近墨蜷在角落的矮榻上,身上搭著一件大氅,呼吸均勻,手里還攥著半塊桂花糕。
馬超興閃身而入,帶進一股夜風的清冽。臉上慣常的溫潤笑容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金屬的冰冷和專注。他迅速掩上門,目光掃過沉睡的近墨,壓低了聲音,語速快而清晰:
“先生,都在這兒了!”他將那個油紙包恭敬地放在案上,同時展開一張新寫的密箋。“范永孝,晉商八大家之范氏藥商管事東主,此番入大同,明為品鑒遼東參,實為三樁事!”
他手指點向第一張“清賬名錄”:“其一,操控藥市,囤積居奇。名錄上七家藥鋪,皆為其爪牙。防疫急需之柴胡、板藍根、蒼術,市面上已被其聯手購盡,據悉附近諸府縣的這些藥材也盡在其控制之內,囤積居奇之心,昭然若揭!更有甚者,”
他聲音更冷,“其帶來的‘遼東參’,根須泥土中混有‘狼毒草’籽!此物若誤入藥湯,必能造成立斃!學生疑其已將此毒草籽混入部分藥材,借防疫之名,行絕戶之實,既滅口,又制造恐慌,徹底掌控藥源!”
殷洪盛瞳孔驟然收縮,指尖捏緊了書頁。
狼毒草!果然狠毒!
馬超興手指移到第二張“貨單”:“其二,資敵通虜!‘黃芪兩千斤抵甲胄三十副’、‘風干參百斤抵精鐵五百斤’、‘艾草千斤抵火藥三百斤’!學生確認,其隨行護院中,至少三人攜帶精制短火銃!這‘貨單’,便是其勾結關外,走私軍械、資敵養寇的鐵證!范家此行,名為‘對賬’,實為交割此次走私之利銀,并安排下一批資敵物資!”
“其三,”馬超興眼中寒光爆射,指向密箋最后,“其隨行賬房頭目酒后失言,提及‘上頭’對大同‘清田案’進展‘甚為不悅’,暗示晉王府已警覺,并可能通過朝中要人施壓。
范家此番,似亦有替晉王府‘清理首尾’,震懾大同知情者的任務!那本‘對賬簿’本身,就是一本足以牽連晉王府乃至更高層的銷贓黑賬!”
書房內只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
殷洪盛的目光在油紙包和密箋上來回掃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一雙深潭般的眼眸,寒光凜冽,似有萬千刀兵在其中碰撞。
“好一個范家!”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金鐵摩擦般的質感,“這是要將大同的命脈、邊軍的筋骨、連同朝廷的法度,一并賣與建奴!更想借刀殺人,替晉王府掃清障礙!”
他抬起眼,目光如實質般刺向馬超興:“彥成,你待如何‘清’此賬?”
馬超興深吸一口氣,斬釘截鐵:“此等蠹國巨奸,留之必成大患!學生請命:行‘意外’之法,令其‘暴斃’于大同!
具體有三策:一,令其‘酒醉失足’,溺斃于城東文瀛湖;二,以‘時疫暴斃’之名,在其飲食中下劇毒,癥類疙瘩瘟狀;三,制造‘流寇劫殺’現場,由刑堂好手假扮悍匪,于其返程途中截殺!
無論何種,學生保證干凈利落,不留痕跡。其隨身攜帶之賬簿、銀票、密信,正好為我所用,或可撬動晉王府,為先生‘清田案’再添一把火!”
殷洪盛沉默片刻。
窗外的風聲似乎更緊了。他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發出規律的“嗒、嗒”聲,每一下都敲在馬超興緊繃的心弦上。
“賬簿、密信,務必拿到。人,要‘死得其所’。”殷洪盛的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情感,“選第二條路。‘時疫暴斃’……讓他們的死,成為懸在大同所有心懷叵測藥商頭頂的利劍,也正好……替葉撫臺省些‘防疫不力’的口實。”
他眼中閃過一絲冷酷的算計,“具體如何做,你與觀瀾、守衡他們商議,務必周密。人手,用新營中可靠的生面孔,事后……你知道怎么做。”
“學生明白!”馬超興眼中精光一閃,躬身領命,身影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融入門外深沉的夜色中。
幾乎是同一時間,巡撫衙門的書房內,燭火通明。
葉廷桂捏著一封火漆密封的信件,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信是禮部尚書黃仕俊的親筆。
信的內容并不冗長,卻字字驚雷,炸得葉廷桂這位久經宦海的老狐貍心潮澎湃又寒意森森。
黃仕俊在信中,盛贊葉廷桂在大同“整肅市井、防疫安民、清厘田畝”的“霹靂手段”和“卓著功勛”,稱其為“國朝干城之才”。接著,筆鋒陡然一轉,痛斥當朝首輔溫體仁“援引浙黨,阻塞賢路,致使朝綱不振,邊事糜爛”,指責兵部尚書張鳳翼“尸位素餐,舉措失當,九邊軍備廢弛,流寇愈剿愈熾”。
最后,黃仕俊圖窮匕見:
“……番實(葉廷桂的號)兄于大同所為,正切中時弊!‘清田案’積弊如山,非雷霆手段無以廓清;防疫安民,功在社稷,利在千秋!此二事,皆可為破局之利刃!
望兄詳查晉藩田畝隱匿之巨,關聯朝中何人?防疫耗費錢糧幾何,兵部指撥是否足額及時?若能將此二事,與溫、張之顢頇失職、乃至收受藩王豪強賄賂、克扣邊鎮糧餉之罪并論,聯合同道,上達天聽,則朝堂濁氣可蕩滌一二,賢能可進,邊事可振!
弟已于京中聯絡清流,為兄造勢。時機成熟,當以兄之實績為楔,直叩天闕!切盼佳音!仕俊頓首。”
葉廷桂背著手在書房內踱起步子。
燭光將他的影子拉長,投在墻壁上,如同跳動的鬼魅。
黃亮坦(黃仕俊的字)這是要借他葉廷桂的手,用“清田案”和“防疫”兩把沾血的刀,去撬動溫體仁的相位和張鳳翼的兵權啊!
“好一招借刀殺人!好一個黃亮坦!”葉廷桂輕輕地捋起了修長飄然的胡子。
他并不反感被利用。
這是交換!
他和黃仕俊都不是浙黨、東林黨,也不是齊黨、楚黨、昆黨、宣黨,勉強只能算不是閹黨的人士,往往在朝廷里面的呼應上吃虧。
如果不是崇禎皇帝喜歡“無黨”,他們更是受排擠。
當官這個事情,從來都跟能力高低沒有什么關系。
現在,黃仕俊在朝中為他搖旗吶喊,他葉廷桂若能借此案件,扳倒溫體仁或張鳳翼,甚至兩者,那他入閣拜相之路,將一片坦途!
大同,將成為他登天的階梯!
就算扳不倒他們,在皇帝心目中也可以有一個忠心耿直,不畏權貴的印象。
加上自己沒有朋黨的印象,入不入閣都是皇帝心中的可用之人!
他重新拿起信,目光落在“晉藩田畝隱匿之巨,關聯朝中何人?”和“防疫耗費錢糧幾何,兵部指撥是否足額及時?”這兩句上。黃仕俊需要的是炮彈,是能將溫、張二人炸得粉身碎骨的鐵證!
晉王!葉廷桂眼中精光閃爍。
大同“清田案”的蓋子已經被殷洪盛揭開一角,牽涉代王府,但真正的巨鱷是遠在太原的晉王!
代王府侵占的那點軍屯土地,比起晉王府隱匿的數十萬頃良田,不過是九牛一毛!
若能證明晉王巨額隱匿田產所得,部分賄賂了溫體仁或張鳳翼,以求庇護,或者證明兵部對大同的糧餉撥付被溫、張授意克扣,導致防疫艱難、流民暴動……
這便是絕殺之劍!
“殷洪盛……”葉廷桂喃喃自語,這個名字如今在他心中分量極重,卻也讓他忌憚。此子手段酷烈,心思縝密,更與代王府、清流乃至東廠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是一柄絕世兇器。
用他,能成事;但用不好,也可能反噬己身。
“來人!”葉廷桂沉聲道,“持某名帖,密請大同通判殷洪盛,即刻過府,有要事相商!記住,走后角門,不得聲張!”
半個時辰后,殷洪盛的身影出現在巡撫行轅一處偏僻暖閣。這里燃著上好的銀霜炭,溫暖如春,卻彌漫著一股比屋外寒風更冷的算計氣息。
葉廷桂摒退左右,只余二人。
他親手為殷洪盛斟了一杯熱茶,臉上帶著罕見的、近乎推心置腹的凝重。
“繁英啊,”葉廷桂開門見山,將黃仕俊的信推到殷洪盛面前,“黃玉老的來信,你也看看。時局……要變了!”
殷洪盛快速瀏覽信件,心中了然。
果然,黃仕俊要動手了,而且瞄準的是首輔和兵部尚書!
這盤棋,越下越大。他面上不動聲色,放下信箋:“玉老心系國事,拳拳之心,令人感佩。只是……這‘破局之利刃’,分量太重,學生恐力有不逮。”
葉廷桂擺擺手,目光灼灼地盯著殷洪盛:“繁英過謙了!大同防疫,你居功至偉!清厘藩田,你更是首功!若非你雷厲風行,這大同的天,早就塌了!
玉老信中說得明白,此二事,便是那破局之刃!如今,需要再淬一把火,讓這利刃更鋒利,直指要害!”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帶著蠱惑與脅迫:“晉藩隱匿田畝,數目之巨,駭人聽聞!此乃動搖國本之罪!若能查證,晉王為求庇護,將部分隱匿所得,行賄朝中重臣……比如,溫閣老,或者張本兵(兵部尚書張鳳翼)……這便是通天的大案!足以震動朝野!”
“還有防疫!”葉廷桂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大同防疫,耗費錢糧巨萬,然兵部連軍餉指撥遲遲不足,導致流民變亂,彈壓乏力,險釀大禍!這糧餉為何克扣?是否受溫、張指使?是否因你殷繁英觸動了某些人的利益?這亦是攻訐其失職誤國的利器!”
他盯著殷洪盛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葉某需要你,利用你在代王府的……影響力,讓代王殿下上表!表奏晉王隱匿田畝之巨,并‘風聞’其與朝中閣部重臣有‘厚禮’往來!同時,整理大同防疫所耗錢糧明細,與兵部指撥數額對照,列出巨大虧空!要直指兵部乃至內閣調度失當、有意掣掣肘!此二事,需互為印證,形成滔天之勢!”
“代王?”殷洪盛心中冷笑,這老狐貍果然打的是這個主意!
讓朱傳?這個被自己控制的藩王出面彈劾另一個更強的藩王,并攀咬當朝首輔和兵部尚書!這招借刀殺人,夠毒夠狠!
朱傳?若真上了這道表,就是徹底站在了晉王和溫體仁的對立面,再無退路,只能更加依賴他葉廷桂……和他殷洪盛。
“撫臺,”殷洪盛面露“難色”,“代王殿下雖年輕,但深明大義。只是……晉王畢竟是其叔祖,指控宗室親王,非同小可!且攀咬閣部和本兵,更是……風險極大!若無如山鐵證,恐難取信于陛下,反為殿下招禍。”
“鐵證?”葉廷桂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清田案’賬冊在你手中!大同府衙、代王府的賬冊,你也都清楚!還有那些被查抄的糧商、豪強,他們的口供、賬本,難道不能‘拼湊’出指向晉王府和朝中大佬的線索?至于防疫虧空,實情便是如此!本撫會親自上本,為你佐證!”
他拍了拍殷洪盛的肩膀,語氣帶著誘哄與威脅,“繁英,此乃千載難逢之機!扳倒溫、張,朝堂氣象一新,玉老與葉某,絕不會忘記你的功勞!屆時,……你殷繁英的前程,又豈止于這區區通判?便是代王殿下,有‘大義滅親’之功,陛下亦當厚賞!”
暖閣內,炭火噼啪。葉廷桂的目光灼熱而充滿壓迫,仿佛已將殷洪盛視為提線木偶。
殷洪盛低垂著眼瞼,看著杯中沉浮的茶葉,如同看著這渾濁不清的時局與人心。
利用代王去咬晉王,用“清田案”和“防疫”的推動黃仕俊和葉廷桂的上位?這交易……似乎很誘人。但其中兇險,何止萬丈深淵!
而且他也知道,葉廷桂最終也沒有入閣,黃仕俊入閣后也不過是溫體仁的應聲蟲,沒有起到任何政治作用。
他緩緩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混合著激動與凝重的神色,對著葉廷桂深深一揖:“撫臺深謀遠慮,為國為民,學生……敢不從命!只是茲事體大,牽涉宗室與閣部,需得……萬分縝密。
容學生回去,與代王府鄭長史……仔細參詳,務必炮制……呃,擬就一份……情理兼備、證據完整的奏表,再請撫臺過目斧正!”
“好!好!好!”葉廷桂連說三個好字,臉上笑容舒展,“本撫就知繁英是明白人!速去辦!本撫靜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