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夜，在經(jīng)歷皇城烈焰、西市火海與全城戒嚴(yán)的喧囂后，終于被一場突如其來的瓢潑大雨籠罩。豆大的雨點砸在青石板路上，濺起迷蒙的水霧，沖刷著血跡與煙塵，也暫時掩蓋了無數(shù)潛行的暗影。雨水順著薦福寺古樸的飛檐斗拱流淌而下，匯聚成一道道水簾，將這座千年古剎籠罩在一片朦朧的雨幕與肅殺之中。

李晉拄著那柄缺口累累的橫刀，每一步都踏在泥濘與劇痛的邊緣。左臂的傷口在濕冷的雨夜中如同被無數(shù)鋼針反復(fù)穿刺，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肋下的舊傷。失血帶來的眩暈感如同跗骨之蛆，不斷侵蝕著他的意志。冰冷的雨水浸透了衣衫，緊貼在身上，帶走僅存的體溫，讓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但他那雙深陷在眉骨陰影下的眼睛，卻燃燒著比火焰更熾烈的光芒，死死鎖定著前方薦福寺大雁塔那在雨幕中若隱若現(xiàn)的巍峨輪廓。

薩莎如同一個真正的幽靈，無聲地跟在李晉身后半步之遙。她沒有打傘，雨水順著她緊貼面頰的濕發(fā)流下，滑過脖頸，融入同樣濕透的深色勁裝。她身上幾處包扎過的傷口在雨水的浸泡下隱隱作痛，但她的步伐依舊輕捷、穩(wěn)定，如同行走在干燥的庭院。她的目光銳利如鷹，警惕地掃視著雨幕中的每一個角落，任何一絲異常的動靜都逃不過她的感知。那枚刻著星辰紋路的冰冷磁石，被她緊緊攥在手心，石面?zhèn)鱽淼奈⑷鯀s持續(xù)的震顫感，如同地宮深處傳來的心跳，指引著方向。

按照王綰綰通過詩社秘密渠道（模仿雨打芭蕉的節(jié)奏）傳來的訊息，王猛已率領(lǐng)一隊絕對可靠的金吾衛(wèi)精銳，悄然包圍了薦福寺外圍的所有通道，如同張開了一張無形的網(wǎng)。他們的任務(wù)：封鎖，警戒，等待信號。寺內(nèi)，則成了李晉和薩莎的戰(zhàn)場。

兩人避開正門守衛(wèi)，繞到薦福寺西側(cè)一處相對僻靜的院墻。墻根下，一叢茂密的芭蕉在暴雨中瘋狂搖曳。薩莎蹲下身，在濕滑的苔蘚和雨水沖刷的泥土中摸索片刻，指尖觸碰到一塊微微凸起、刻著模糊蓮紋的石磚。她用力按下，同時逆時針旋轉(zhuǎn)三圈。

“咔噠……嘎吱吱……”

一陣沉悶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摩擦聲響起，被嘩嘩的雨聲掩蓋了大半。院墻根下，一塊偽裝成普通地基的青石板，無聲地向內(nèi)滑開，露出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向下延伸、散發(fā)著濃重土腥和鐵銹氣息的黝黑洞口。正是上次他們進入闕下地宮的隱秘入口！

一股比雨水更加陰冷的寒風(fēng)從洞內(nèi)倒灌而出，帶著陳年的塵埃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凝固了時間的死寂感。

“小心?！彼_莎低聲道，率先矮身鉆入洞口，磷光竹簽折斷的幽綠微光瞬間被深沉的黑暗吞噬了大半。李晉緊隨其后，濕冷的身體沒入地宮入口的瞬間，那扇青石板又緩緩滑回原位，將外界的風(fēng)雨徹底隔絕。

地宮內(nèi)，死寂無聲?？諝獗浯坦?，帶著濃重的土腥、金屬銹蝕和一種淡淡的……血腥味？薩莎手中的磷光只能照亮方寸之地。甬道依舊是巨大的條石壘砌，壁上模糊的壁畫在幽綠的光線下更顯詭異。地面濕滑，積著淺淺的水洼，倒映著扭曲晃動的綠光。

薩莎在前引路，她對這里的路徑異常熟悉，腳步輕盈，避開地上的水洼和凸起的石棱。李晉拄著刀，忍著傷痛和眩暈，緊隨其后。磁石在他手中持續(xù)傳來清晰的震顫感，越靠近地宮深處，這震顫感越強烈。

很快，前方再次出現(xiàn)了那扇厚重的、包著銅皮的木門，門上饕餮門環(huán)在磷光下泛著幽冷的金屬光澤。

薩莎側(cè)耳貼在冰冷的銅皮木門上，凝神傾聽。門內(nèi)，一片死寂，聽不到任何聲音。但這死寂，卻比任何聲響更令人不安。

李晉示意薩莎退后。他深吸一口氣，強提精神，猛地抬腳，用盡全身力氣狠狠踹向木門連接門軸的脆弱部位！

“砰——轟??！”

沉重的木門發(fā)出痛苦的呻吟，猛地向內(nèi)彈開！塵土簌簌落下！

門開的瞬間，李晉如同蓄勢待發(fā)的猛虎，矮身翻滾而入！橫刀護住身前要害！薩莎也如同靈蛇般滑入！

預(yù)想中的弩箭和刀鋒并未襲來。

眼前，依舊是上次那個石室。中央巨大的石桌，桌上散落的地圖卷宗，墻壁上昏暗的長明燈……一切都與上次離開時相似。然而，空氣中彌漫的那股淡淡的血腥味，此刻卻變得異常清晰！來源，正是石桌正對著的墻壁——那幅巨大的長安城及周邊地形羊皮地圖！

只見地圖上，代表薦福寺的位置，被用某種暗紅色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液體，畫上了一個巨大的、猙獰的叉！而在玉龍池的位置，則被畫上了一個同樣暗紅的、燃燒的火焰標(biāo)記！那暗紅的液體……是血！

更令人心悸的是，在石桌中央，那個蓮花狀的凹槽內(nèi)，赫然放著一件東西——正是從太史局觀星臺被竊走的渾天儀核心部件之一，那根精密的青銅窺管——玉衡！玉衡的一端，有明顯的、新鮮的撞擊裂痕（“玉衡有瑕”?。?。此刻，這斷裂的玉衡，正被小心翼翼地嵌在蓮花凹槽中，斷裂處對準(zhǔn)了凹槽底部復(fù)雜的機括結(jié)構(gòu)！似乎……被當(dāng)成了某種啟動機關(guān)的鑰匙或媒介？

磁石在李晉手中驟然變得滾燙！震顫感強烈到幾乎要脫手飛出！磁石表面那些星辰紋路，在玉衡斷裂處散逸出的某種微弱磁場作用下，竟然隱隱散發(fā)出極其微弱的、如同星屑般的藍光！磁石尖端正死死指向——玉衡的斷裂點！

“星火在東……磁石指北……玉衡有瑕……原來如此！”李晉瞬間明白了！這枚特制的磁石，就是用來感應(yīng)和定位“玉衡”部件損傷點的“探針”！而那個損傷點，就是強行嵌入地宮機關(guān)啟動核心后留下的“鎖孔”！是“鏡花水月”機關(guān)的關(guān)鍵節(jié)點！

就在這時！

“咯咯咯……真是陰魂不散啊，李中郎將，薩莎姑娘?！币粋€陰惻惻、如同金屬摩擦般的聲音，突然從石室入口上方的通風(fēng)口陰影處傳來！

只見一個穿著深紫色宦官常服、身形佝僂的身影，如同壁虎般貼在通風(fēng)口的石壁上，緩緩滑落下來。正是掖庭令張德全！他臉上依舊是那副萬年不變的陰鷙表情，但此刻，那雙渾濁的老眼中，卻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混合著貪婪、怨毒與一絲疲憊的光芒。他的右手，赫然握著一柄通體烏黑、泛著幽藍光澤的短刃，刃口上還殘留著未干的血跡！地圖上的血叉和火焰標(biāo)記，顯然是他的“杰作”！

“張德全！”李晉橫刀直指，眼中殺意沸騰，“果然是你！炸毀觀星臺，竊取星圖，玉龍池祭壇，西市燈陣……這一切的幕后黑手！你好大的狗膽！”

“幕后黑手？”張德全嗤笑一聲，緩緩站直身體，動作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敏捷，“李中郎將抬舉老奴了。老奴不過是一個……不甘心被遺忘、被抹去的可憐人罷了。這地宮，這‘鏡花水月’，藏著前朝多少輝煌的智慧與失落的秘辛？可你們呢？大唐的皇帝們，只懂得窮兵黷武，醉生夢死！將前人的心血棄如敝履，甚至……刻意篡改、掩蓋！”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怨毒，“老奴守著掖庭，守著那些被焚毀、被篡改的史冊殘片！守著這些被遺忘的機關(guān)暗道！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讓真正的文明之光重現(xiàn)于世！讓那些被權(quán)力碾碎的真相……重見天日！”

“所以你就勾結(jié)圣火教？引突厥入寇？不惜以整個長安為祭品？！”柳依依虛弱卻冰冷的聲音突然從李晉身后傳來！只見她在薩莎的攙扶下，臉色蒼白如紙，搖搖晃晃地出現(xiàn)在石室門口！她顯然是強撐著跟了進來，孫邈的銀針和藥效暫時壓制了部分反噬，但指尖的幽藍烙印在玉衡和磁石散發(fā)的微弱磁場下，如同活物般微微脈動，帶來一陣陣鉆心的灼痛！

“柳司記？”張德全看到柳依依，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隨即化為更深的嘲諷，“勾結(jié)？利用罷了！圣火教想要他們的‘凈世之火’，突厥人想要土地財富，而我……只需要他們制造足夠的混亂，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為我開啟這‘鏡花水月’，取回被唐室宗親奪走、封印在此的……文明火種之核！”他的目光貪婪地掃過石桌上的玉衡和蓮花凹槽，“你們以為‘鏡花水月’是什么？只是一個藏寶庫？不！它是前朝集墨家、陰陽家、天工家之大成，建造的‘萬象星樞’！是能推演萬物、洞悉天機的終極智慧之器！而啟動它的鑰匙，就是這枚蘊藏著星辰之力的‘玉衡’，以及……身負‘圣女’血脈、能溝通星樞之力的媒介！”他的目光如同毒蛇般鎖定在柳依依身上，“柳依依，你的血脈，就是打開最終寶庫的……活體鑰匙！來吧，完成你的使命！讓真正的文明之光，照亮這腐朽的黑暗！”

話音未落，張德全眼中兇光爆射！他深知李晉和薩莎的難纏，更知道柳依依此刻狀態(tài)極差，是絕佳的機會！他身形猛地一晃，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原地！下一刻，竟已出現(xiàn)在柳依依身側(cè)！手中那柄淬毒的烏黑短刃，帶著凄厲的尖嘯，如同毒蛇吐信，直刺柳依依的心口！速度之快，角度之刁，狠辣到了極致！

“小心！”薩莎反應(yīng)如電，軟劍瞬間出鞘，化作一道銀色匹練，試圖格擋！

李晉也怒吼著揮刀撲上！

然而，張德全這看似攻向柳依依的一擊竟是虛招！他手腕詭異一翻，短刃中途變向，舍棄柳依依，毒辣無比地刺向李晉因撲救而暴露的右肋空門！同時，他空著的左手猛地一揚，一大把閃爍著幽藍光澤的牛毛細針，如同暴雨般射向薩莎的面門和全身要害！攻其必救，分而擊之！

“卑鄙！”李晉倉促回刀格擋！

“叮！”短刃與橫刀碰撞，火星四濺！巨大的力量震得李晉手臂酸麻，傷口崩裂，鮮血狂涌！身形踉蹌后退！

薩莎則被迫放棄救援，軟劍舞動如輪，將射來的毒針盡數(shù)格開打飛！叮叮當(dāng)當(dāng)之聲不絕于耳！

就在兩人被張德全的陰招逼退的剎那！這老宦官眼中閃過一絲得逞的獰笑！他真正的目標(biāo)，始終是柳依依！他身體如同沒有骨頭般猛地一旋，再次撲向因劇痛和虛弱而動作遲滯的柳依依！烏黑的短刃，帶著死亡的寒光，再次刺向她的咽喉！這一次，再無阻礙！

“依依！”李晉和薩莎目眥欲裂，卻救援不及！

眼看柳依依就要香消玉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