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沖刷著薦福寺古老的磚石。鐘樓那高聳的輪廓在雨夜中如同一柄沉默的巨劍，刺向沉沉的蒼穹。樓下的庭院里，人影幢幢，呼喝聲、兵刃撞擊聲、悶哼聲在風雨中交織，顯然激戰正酣。那是詩社的同伴在拼死阻擋突厥人奪取或傳遞布防圖！

李晉抱著柳依依，如同從血海中爬出的修羅，每一步都踏在瀕臨崩潰的邊緣，終于踉蹌著沖到了鐘樓緊閉的、厚重的木門前。門上殘留著刀劈斧砍的痕跡，顯然已經歷過一番爭奪。

“放我下來！”柳依依低喝一聲，掙扎著落地。她的腳一沾地，鉆心的疼痛從赤足傳來，但她咬緊牙關，強撐著沒有倒下。她迅速掃視四周，目光落在門旁墻壁上一個不起眼的、被雨水打濕的印記——一個用炭灰匆匆畫出的、歪斜的蓮花圖案！旁邊還有一道淺淺的箭頭指向門內！

是王綰綰留下的標記！詩社的人已經攻進去了？還是……這是陷阱？

李晉拄著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劇烈喘息，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雨水混著冷汗不斷滑落。他看了一眼門上的痕跡和柳依依指出的標記，眼中厲色一閃，沒有任何猶豫，猛地抬腳，用盡最后的力量狠狠踹向門軸連接處！

“砰！”

本就傷痕累累的門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木門向內彈開一道縫隙！

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雨水的濕冷氣息，瞬間從門內撲面而來！

鐘樓一層空曠的大殿內，景象慘烈！數具穿著突厥服飾和金吾衛偽裝服飾的尸體倒伏在血泊中，雨水從敞開的窗戶灌入，沖刷著地面暗紅的血水。而在通往二層的木樓梯口，一場慘烈的廝殺正在進行！

三名渾身浴血、穿著尚宮局底層雜役服飾的年輕人（顯然是詩社成員），正背靠著樓梯，死死抵擋著四名兇悍突厥武士的猛攻！他們手中拿著繳獲的橫刀和臨時抓起的木棍，身上傷痕累累，顯然已是強弩之末！王綰綰赫然在其中，她的左臂無力地垂著，鮮血染紅了半邊身子，右手卻緊握著一柄短刀，眼神依舊兇狠！

“柳姐姐！”王綰綰一眼看到了沖進來的柳依依和李晉，疲憊絕望的眼中瞬間爆發出驚喜的光芒，“圖……圖在鐘樓頂！有內鬼！在追……”話音未落，一名突厥武士的刀鋒已劈至她面門！

“找死！”李晉的怒吼如同驚雷炸響！他眼中血光暴漲，重傷的身體再次爆發出駭人的速度！他并未沖向樓梯口的戰團，而是猛地將手中那柄缺口累累的橫刀，如同標槍般狠狠擲向大殿側面一根支撐屋頂的粗大木柱！

“奪！”的一聲悶響！橫刀深深嵌入木柱！

這看似毫無目標的舉動，卻引發了意想不到的后果！

薦福寺鐘樓以精巧的機械結構聞名長安，底層大殿的幾根主要承重柱，與上方鐘室的巨大齒輪組和水力驅動裝置有著微妙的聯動！李晉這蘊含巨力的一擲，正好擊中了一根關鍵的聯動木柱節點！

“嘎吱吱——轟隆！”

一陣令人牙酸的機括摩擦聲從頭頂傳來！緊接著，是重物墜落的巨響！

只見鐘樓二層與三層之間的木質樓板，靠近樓梯口上方的一大片區域，竟然猛地向下塌陷了！無數斷裂的木梁、木板如同暴雨般傾瀉而下，瞬間將樓梯口和附近正在激戰的突厥武士、詩社成員，連同追砍王綰綰的那人，一起砸在了下面！煙塵混合著雨水沖天而起！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所有人！連沖進來的柳依依和李晉都愣住了！

“綰綰！”柳依依失聲驚呼！

煙塵稍散。只見樓梯口已被斷裂的梁木和樓板廢墟徹底堵死！廢墟下傳來痛苦的呻吟和微弱的掙扎聲，分不清敵我。王綰綰和那幾個突厥武士，都被埋在了下面！

通往頂層的路，也被這塌陷的廢墟徹底阻斷了！

“該死！”李晉低罵一聲，嘴角溢出一絲鮮血，剛才的爆發讓他傷上加傷。他目光如電，掃視著大殿。布防圖在頂層！路斷了！怎么辦？

柳依依強壓下心中的悲痛和焦急，目光同樣飛快地掃過混亂的大殿。她的視線，猛地定格在大殿角落——那里供奉著一尊半人高的青銅佛像。佛像前散落著一些被撞倒的供品，其中有一卷散開的、邊緣焦黑的……絲絹！

那絲絹的質地和焦痕……柳依依的心臟猛地一跳！和她從阿里那里得到的《霓裳羽衣曲》殘卷一模一樣！

她不顧一切地沖過去，撿起那卷絲絹！展開一看，上面繪制的并非樂譜，而是一幅極其繁復精密的——長安城防布署圖！上面標注著各處城門、武庫、巡院、水門、駐軍營地，甚至還有幾處隱秘的烽燧和糧道！正是那份至關重要的布防圖！

然而，在圖卷的右下角，一大片墨跡被水漬（很可能是雨水或血跡）浸染，變得模糊不清！那片區域，正好標注著城南幾處關鍵隘口和伏兵點的詳細部署！

布防圖！是真的！但關鍵部分被污損了！

“圖在這里！”柳依依舉起圖卷，聲音因激動而顫抖。

李晉眼中爆發出銳利的光芒，立刻一瘸一拐地沖了過來。他只看了一眼那被污損的部分，眉頭就死死擰緊。“城南伏兵……是防御突厥奇兵繞道灞水的關鍵！這部分污損，圖等于廢了一半！”他的聲音充滿了凝重。

“內鬼……王綰綰說鐘樓頂有內鬼在追……”柳依依猛地想起王綰綰的話，心頭一緊！布防圖既然在這里，那王綰綰說的在頂層被追的……是誰？拿著什么？

就在這時！

“咚……咚……咚……”

沉重而悠揚的鐘聲，突然從鐘樓頂層穿透風雨，清晰地傳了下來！不是整點報時，而是連續三聲，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

李晉和柳依依的臉色同時劇變！

“鐘聲密碼！”李晉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怒，“這是金吾衛內部最高級別的示警密碼——‘圖失，速援城南’！”

示警？向誰示警？金吾衛？還是……突厥人？！

而密碼的內容——“圖失，速援城南”！圖在他們手里，并未丟失！這密碼是假的！是誤導！目的是要將可能趕來的真正金吾衛力量，引向城南！為突厥人的行動創造機會！而且，“速援城南”恰恰呼應了布防圖上被污損的關鍵部分！

“內鬼在頂層！他在用鐘聲傳遞假情報！”柳依依瞬間明白了！

“必須上去！抓住他！拿到完整的密碼本！才能知道突厥人真正的目標！”李晉當機立斷，目光掃向被廢墟堵死的樓梯，又抬頭看向塌陷的樓板缺口上方——那里，是通往三層的幽暗空間。

“從上面走！”李晉指向樓板塌陷后露出的、通往三層的黑洞洞的缺口。那缺口離地足有兩丈多高！

“你的腿……”柳依依看向李晉血肉模糊的左腿。

“顧不上了！”李晉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他猛地撕下自己破爛的衣襟，迅速而粗暴地將左腿傷口上方死死勒緊，暫時止住洶涌的流血。劇痛讓他額頭的青筋都暴突起來，但他哼都沒哼一聲。

他環顧四周，目光落在大殿中央那根被他的橫刀嵌入的木柱上。他走過去，用力拔出自己的刀。然后，他指著旁邊另一根支撐柱，對柳依依快速說道：“助我上去！踩我肩膀！”

柳依依瞬間明白了他的意圖。她不再猶豫，強忍著腳底的劇痛，在李晉的扶持下，踩上他寬闊卻因劇痛而微微顫抖的肩膀！李晉悶哼一聲，腰腿爆發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將柳依依向上托起！

柳依依借力向上躍起，雙手精準地抓住了樓板塌陷邊緣一根粗大木梁！她雙臂用力，身體如同輕巧的燕子般翻了上去！

三層空間一片昏暗，只有巨大的銅鐘在中央投下沉重的陰影。鐘杵斜斜地靠在一邊。角落里，一個穿著金吾衛低級軍官服飾的身影，正背對著他們，手忙腳亂地試圖再次敲響銅鐘！顯然，剛才那三聲密碼鐘響，正是他所為！

“住手！”柳依依厲喝一聲，拔出藏在袖中的碎瓷片，合身撲上！

那內鬼軍官聞聲驚駭回頭，看到柳依依，臉上露出猙獰之色，反手拔刀就劈！刀光狠辣！

柳依依身體一矮，險之又險地避開刀鋒，碎瓷片劃過一道寒光，直刺對方手腕！同時，她口中大喊：“李晉！”

就在內鬼軍官揮刀格擋柳依依的瞬間！

“嗖！”

一道烏光帶著凄厲的尖嘯，自下方塌陷的缺口處激射而上！是李晉擲出的橫刀！

這一刀灌注了李晉最后的力量和全部的憤怒！快如閃電！狠如雷霆！

“噗！”

刀鋒精準無比地貫穿了內鬼軍官持刀右臂的肩胛！巨大的力量帶著他整個人向后踉蹌數步，狠狠撞在巨大的銅鐘上，發出“當”的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他手中的刀“當啷”落地，右臂軟軟垂下，徹底廢了！

柳依依趁機撲上，用膝蓋狠狠頂住對方的后腰，手中的碎瓷片死死抵在他的咽喉！

“密碼本！交出來！”柳依依的聲音冰冷如刀。

內鬼軍官因劇痛而面容扭曲，眼中充滿了怨毒和恐懼，卻死死咬著牙，不肯開口。

就在這時，下方的李晉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他顯然已無力支撐，從塌陷的缺口邊緣滑落了下去，重重摔在二層的廢墟上！

柳依依心中一緊！

“說！否則，現在就送你下去見閻王！”柳依依手中的碎瓷片又壓進半分，一絲血線瞬間從內鬼軍官的脖頸滲出！

死亡的恐懼終于壓倒了忠誠。內鬼軍官顫抖著，用還能動的左手，艱難地從懷里掏出一個用油布包裹的小冊子，扔在地上。

柳依依一腳將冊子踢到安全距離，依舊死死制住對方。她快速翻開冊子，借著窗外透入的微光，只見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各種鐘聲組合對應的密碼信息！她迅速翻到記載“圖失，速援城南”的那一頁。

然而，在這一頁密碼的下方空白處，還有一行極其潦草、顯然是臨時添加上去的突厥文字！柳依依雖不精通，但幾個關鍵的詞匯如同冰錐刺入眼中——“天樞”、“玉璜合璧”、“子時”、“安上門”！

天樞！又是天樞！玉璜合璧？子時？安上門？！

布防圖調包是假象？或者只是第一步？突厥人真正的目標，是子時（凌晨一點）的安上門？！而鑰匙……是玉璜合璧？！

巨大的謎團和更深的危機感瞬間攫住了柳依依！她猛地抬頭，看向窗外雨幕中皇城的方向。安上門！那是皇城的南大門！一旦被突破……

“呃……”被制住的內鬼軍官突然發出一聲怪異的悶哼，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柳依依低頭一看，只見他的嘴角涌出帶著泡沫的黑血，眼神迅速渙散——他咬碎了藏在牙齒里的毒囊！

柳依依一把推開迅速冰冷的尸體，抓起地上的密碼本，撲到塌陷的缺口邊緣，對著下方焦急地喊道：“李晉！安上門！子時！玉璜合璧是關鍵！他們真正的目標是……”

她的話音未落！

“嗖！嗖！嗖！”

數支勁弩撕裂雨幕的尖嘯聲，猛地從鐘樓敞開的窗口外傳來！直射向柳依依所在的缺口位置！

柳依依瞳孔驟縮，猛地向后翻滾！

“奪奪奪！”弩箭狠狠釘入她剛才位置的木地板上，箭尾嗡嗡顫抖！

追兵！突厥人的援兵到了！他們已經包圍了鐘樓！

柳依依背靠著冰冷的銅鐘，聽著下方傳來李晉壓抑的痛哼和敵人逼近的腳步聲，手中緊緊攥著那本染血的密碼本和半卷被污損的布防圖。薦福寺的鐘聲還在余音中回蕩，而子時的安上門，已如同深淵巨口，在雨夜中悄然張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