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劉士俠就開著一輛嶄新的轎車，趕到了中山公園的臨時政府上班。

車是福特V8四門款，線條流暢，漆黑锃亮。

其實這輛車是政府所有小轎車里最低端的貨色，但車比較新，外形漂亮，是上輩子美國黑幫影視劇里最亮眼的崽，更何況配了v8發(fā)動機，昨天劉士俠一眼就相中了它。

但昨天開著它跑到領(lǐng)事館，劉士俠才發(fā)現(xiàn)，什么破v8發(fā)動機，65匹馬力，百公里加速甚至要超過17秒，除了油耗高，技術(shù)陳舊，一無是處。

好在油費全報銷，不用劉士俠費心。

來到那間獨屬于自己的辦公室。

紅漆桌椅，新式沙發(fā)，撥號電話，美制濾浸咖啡壺，就連文件柜都是新的，還有一扇能夠眺望整個公園廣場的大窗子。

只能說：老程夠意思。

劉士俠泡了杯咖啡，林晚秋就把可選的人事檔案給他送來了。

津海經(jīng)濟恢復(fù)辦公室，聽著挺唬人。

但是個臨時機構(gòu)，新掛牌的科室，又掛靠在總務(wù)廳，更何況頭上還懸著一柄“三天解決天大麻煩”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因此愿意調(diào)來的人不多，檔案里的人，要么是民國舊政府皓首窮經(jīng)的老學究科員，要么是不諳世事的愣頭青學生。

翻了兩眼檔案，只有林晚秋的檔案還算亮眼，南大畢業(yè)，外文系，掌握日語、法語，只在富士洋行干過兩個月。

能力出眾，履歷清白，關(guān)鍵是身后不牽扯什么派系問題，調(diào)來當秘書綽綽有余。

唯一的問題，是她的身份還有疑點，畢竟在日本人的企業(yè)干過，不知道有沒有親日傾向。

待在身邊當秘書，

必須100%讓人放心才行。

其實劉士俠昨天交《美國黑室》剩余翻譯稿的時候，給宋景先說了，請軍統(tǒng)幫忙調(diào)查林晚秋，看她有沒有可能是日諜。

“堂姐”看他的眼神不善，像是在審視渣男。

“我就是確認下，她不會危害到我臥底的身份，你可別多想。”

“當漢奸還會使喚人了，”宋景先態(tài)度不善，“這次我就幫你瞞著雅筠，別讓我抓到你小辮子!”

沒想到除了宋景先，感情上不支持他進偽政府工作的還有宋雅筠。

昨天劉士俠開新車回家，本想帶她到海河邊兜風顯擺一番。

“我才不坐漢奸的車！”

這話分外傷人。

除了這句話，宋雅筠一整天都沒搭理人，真憋屈。

真不知道那些潛伏的特科前輩們，得有多大的胸懷，才能直面身邊的各種非議。

“劉主任……劉主任！”耳邊傳來林晚秋的提醒，“時間差不多，您該去開會了?！?

“好，知道了，我這就過去。”劉士俠趕緊拉回思緒，安排道：“你去請一下程主任?！?

“收到?！绷滞砬锎嗦暣饝?yīng)，頓首外出，并輕輕帶上了門。

會議室。

昨天參會的頭頭們，只有張志徵和劉玉書兩人親自出席，其他部門參會人員都低了幾級，什么副處長、科長之流來應(yīng)付了事。

眼下劉士俠還沒到，會議室挺熱鬧，大家都在討論這個新到任的津海經(jīng)濟恢復(fù)辦公室主任。

劉士俠還未走到門口，里面嗡嗡的議論聲已經(jīng)清晰地傳了出來。

“……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這經(jīng)濟恢復(fù)？笑話！我老孔在財稅口干了二十年，什么風浪沒見過？這爛攤子，神仙來了也難救！”一個粗糲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嘲諷。

“孔兄說的是??！什么留學歸來，有翻江倒海的本事？我看啊，多半是程主任弄個領(lǐng)事館的人出來背鍋的?！绷硪粋€聲音陰陽怪氣地附和。

“本事？能有什么本事？背景倒是不小，一來就配專車！咱們這些人，車轱轆都摸不著。等著看吧，新官上任三把火，這把火怕是要燒著自己咯?！?

“三天拿出稅收漲兩成的法子？程主任當時臉都黑了！這劉主任，膽子是真肥……”

“哼，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咱們少說話，看戲就成。他要方案？呵，困難一堆，錢沒有，糧沒有，人也沒有，拿什么干？就憑一張嘴？”

嘲諷、質(zhì)疑、幸災(zāi)樂禍……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

劉士俠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外聽了片刻。

就在這股噪音達到一個小高潮時，程錫庚的腳步聲從走廊另一頭傳來。

劉士俠深吸一口氣，與邁步而來的程錫庚默契地對視了一眼，臉上平靜無波，推開了會議室的門。

門開的一剎那，里面如同被按下了靜音鍵，所有的嘈雜瞬間消失。

“程主任！劉主任！”辦公室里各位紛紛打招呼。

“嗯?！背体a庚微微頷首，徑自走向主位旁邊預(yù)留的位置坐下。

劉士俠則在主位站定，目光沉穩(wěn)地掃過在場眾人：“各位同仁，時間寶貴，人都到齊了，我們這就開始吧?！?

“我姓劉，劉士俠。從今天起，跟大家就是同事了，作為同事，我希望在座各位能同舟共濟，精誠合作?！?

“有人昨天沒參加會議。我們的目標是拿出實實在在的措施，恢復(fù)津海經(jīng)濟秩序?！?

“王竹林會長就給了我三天，三天時間要一改津海經(jīng)濟的疲勢，指標是把財稅收入拉起來兩成！”

劉士俠開門見山：“制定方案。我覺得，首先在于，開言路，集眾意?！?

“位都是主管一方的負責人，咱們今天暢所欲言，請各位說說自己領(lǐng)域面臨的最核心困難是什么？如何解決？需要經(jīng)濟恢復(fù)辦公室協(xié)調(diào)什么？”

會場的氣氛有些微妙，眾人互相對視。

短暫的寂靜后，眾人找準了傾訴方向，開始七嘴八舌地“訴苦”。

年老持重的張志徵輕咳一聲，他原本是財政廳長最有力的候選人，但被王竹林橫插一杠，奪了權(quán)，如今又要和毛頭小子劉士俠一起坐下來開會，神情復(fù)雜。

“劉主任！最大的問題就是稅！別說增收了，能正常收上來就不錯了！商家怕被盤剝，更怕被當作‘親日’分子清算，都關(guān)張了事，偷偷摸摸做些‘黑市’買賣，營業(yè)稅根本無處下手！”

“我們的人下去催，要么吃閉門羹，要么被罵漢奸走狗！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他的話音剛落，代理警察局長劉玉書緊接著嘆氣：“張廳長說的是實情，治安這邊警察更是壓力山大！”

“市面上流民越來越多，盜竊搶劫案發(fā)案率翻倍地漲！關(guān)鍵是我這警察系統(tǒng)，人手嚴重不足！”

“之前因為……呃……不少兄弟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現(xiàn)在隊伍缺額嚴重，剩下的人心也不穩(wěn)，好些人餉銀都拖欠著，士氣低落，巡邏都成了擺設(shè)！”

劉玉書的話像丟進油鍋的水，立刻引來更多訴苦：

眾人的核心訴求高度一致：錢！好像只要錢到位，所有困難都迎刃而解。而沒錢，則成了無法完成任務(wù)的絕佳擋箭牌。

“海河淤塞，碼頭效率低下，影響物資周轉(zhuǎn)，要疏通？人工錢從哪里出？”

“市面蕭條，工廠開工率不足三成，糧價高漲，工人吃不起飯、上街鬧事的風險也在增加！”

……

說到糧價，在座眾人的目光都瞟向角落一個身材微胖、穿著細綢馬褂、與整個會議室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中年男人。

“吳有財，剛提拔的，主管糧油供給工作的科長。他是王竹林的心腹，半月前還是‘民豐’糧行掌柜，現(xiàn)任津海稻米協(xié)會會長?！?

坐在一旁的程錫庚，小聲給劉士俠介紹。

吳有財感受到目光，清了清嗓子，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唉！各位領(lǐng)導(dǎo)說的都在理，這無錢倒也罷了，無糧才是要命！現(xiàn)在糧價可真不算高！”

“前些日子轟炸，交通斷絕，糧路不通啊！外面米麥進不來，庫里那點存貨，杯水車薪！”

“這糧價……它真不是我們想壓就能壓下來的！運輸成本在那兒擺著，風險也大！再說，糧倉里確實也沒多少米了，賬本上清清楚楚?！?

“貿(mào)然降價？要是連‘跑單幫’也不往黑市運米了，反而會徹底斷了糧食來源，那津海就更要出大亂子了！”

程錫庚繼續(xù)低聲給劉士俠解釋：“‘跑單幫’就是靠人力往城里夾帶糧食的小販，近郊農(nóng)民干這個的比較多，說是給城里親戚帶的口糧。”

“量不多的話，警察和日本人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量要多，想要當?shù)範數(shù)脑挘偷每窟@個開路了?！?

程錫庚的手在桌下做了一個點鈔的手勢，隱蔽的只有劉士俠才看得到。

“我們這些糧店，也就是賺個辛苦錢，我們不種植稻米……”

吳有財還在那邊長篇大論，言語間極富煽動性，句句仿佛都在為大局著想，將糧價高企的責任完全推給了“客觀因素”，還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實事求是”的無奈執(zhí)行者。

“……咳咳，降價？無論政府還是皇軍的要求，我們這些個糧店，可是都得罪不起。要是大家覺得我們囤積居奇，那讓劉局長給批個查封條子，把糧倉封了……”

劉士俠開始還安靜的聽著，聽完眾人的訴苦，感覺腦袋都大了兩圈。

難怪當初程錫庚，還有堀內(nèi)干城領(lǐng)事火急火燎推他出來，估計是被這群人煩透了。

一個個都只提困難，提要求，真把經(jīng)濟恢復(fù)辦公室當成許愿池和錢袋子了？

不過好在劉士俠還真能給他們變出錢來！

“好！我都知道了。”劉士俠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方案，“經(jīng)研究并報請領(lǐng)事館批準，我們將在旭街特區(qū)，實施經(jīng)濟振興計劃?！?

“第一，鼓勵夜經(jīng)濟：特許延長旭街重點商區(qū)營業(yè)時間?！?

“劉局長，讓你的人增設(shè)夜間巡邏保障安全，重點扶持餐飲、娛樂等服務(wù)夜間消費的店鋪。”

“張局長，你的人就趕在夜里、生意最好的時候去收稅，哪家不繳，警察就不用管那家店的治安了，我想總會有些搗亂分子會比較識時務(wù)吧？”

“不出三天，就能收上來第一批稅，先緊著一線的兄弟們發(fā)餉，夜間加班按雙倍薪資補貼！”

此話一出，劉玉書和張志徵的眼睛就亮了。

“其二，推動旭街降價促銷，實施‘稅收返利’機制……”

劉士俠把昨天的三條方案，一一拋出，臺下響起輕微的吸氣聲。

尤其是“稅收返利刺激降價”和“美女導(dǎo)購”這兩條，思路新穎，直擊當下“價格高、人心惶惶、天朝人不敢買”的痛點。

看似政府讓利，實則著眼長遠。

張志徵臉上的愁容似乎消散了可不少，在心中計算著“稅收提高兩成”的可行性。

程錫庚適時地強調(diào)補充道：“這個方案憲兵司令部也有了批復(fù)，原則上同意?！?

“至于剛才會上提到的流民擾亂治安問題，”劉士俠拋出第二個重磅炸彈，“還有監(jiān)獄人滿為患的問題，這些都是寶貴的人力資源！”

“劉局長之前提到監(jiān)獄里因故被關(guān)押的人員不少？我看，只要不是犯了十惡不赦之罪，他們就是潛在的勞動力！”

“昨天我給總領(lǐng)事館也匯報了這一點，決定采取‘以工代賑’的方式合理利用這些閑置人工?！?

“由民政廳牽頭，警察廳協(xié)辦，招募城市流民、災(zāi)區(qū)逃難而來的失地農(nóng)民，以及監(jiān)獄中表現(xiàn)良好、渴望立功贖罪的輕犯甚至誤捕人員，組成若干‘公共工程隊’！”

“主要工作有三項：其一，清理海河淤塞，恢復(fù)碼頭功能，疏通貨運！這是津海的經(jīng)濟命脈！”

“其二，修復(fù)市區(qū)內(nèi)被轟炸損毀的公共建筑和道路，重樹城市信心！其三，清理垃圾廢墟，改善公共衛(wèi)生環(huán)境！”

“工作管飯，按勞計酬，工錢日結(jié)，用糧支付！這比直接施粥更有尊嚴，也能真正減輕治安壓力?！?

聽完這一點，劉玉書的臉色明顯激動起來，他聽懂了方案里的潛臺詞：把日本人不太關(guān)心的前警員們放出來，怎么用人還不是警察局說的算！

此舉不但能解決警局人手不足的問題，更能在日本人那里表現(xiàn)他們的工作成績，還順道解決了流民帶來的治安問題，海河淤塞等一系列問題，簡直是一箭多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