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編鐘？”

看劉士俠不明所以，陳亦侯打開抽屜，抽出一堆文件，放在紅木桌案上，朝劉士俠推了過去。

文件最上面，放著一張已經泛黃的《京報》，日期是1925年的小報，報紙頭版上赫然印著“遜帝溥儀典當清宮重器”的新聞。

新聞上配的圖片正是一套金編鐘，十六只編鐘，上下兩排懸掛在一套架座上。

按照新聞的說法：這十六只編鐘的尺寸完全相同，以鐘體厚薄為次區分音程，鐘體愈薄發音愈低，16個音符對應了清廷的四倍律、十二正律音。

這套鐘是乾隆皇帝專為乾清宮典禮所鑄，共用黃金一萬余兩，是至高皇權的身份象征。

萬兩黃金！劉士俠震驚了！

無論是文化價值，還是資產屬性都是頂級國寶！

難怪各方勢力都對它垂涎已久。

劉士俠挪開報紙，下面是一摞津海銀行同業抵押拆借協議。

貸款一方統一都是天津鹽業銀行，放貸一方有金城銀行、北方銀行、交通銀行等七八家，抵押物均為四成金金錠，各家銀行合起來共有一萬三千六百余兩金錠，合計貸出72萬銀元，用于應付擠兌風潮。

“金編鐘被熔了？”劉士俠不禁出聲。

“它早就跟鹽業銀行融為一體了。”陳亦侯說的意味深長，示意劉士俠繼續往下翻那摞文檔。

那是某年的鹽業銀行財務報表，厚厚的一摞，最上面一張資產負債表的長期投資中赫然寫著72萬銀元的數額。

“所以您這次私下拆借來的錢，并不會歸還其他銀行，而是要堵這個窟窿？”劉士俠忽然明悟了這堆報表的作用。

“這些內容，你知，我知，”陳亦侯一個字一個字都說的清晰且緩慢，“這些拆借協議不入檔案室存檔，不體現在財務賬目上。”

“可是國寶就這么熔成了金磚，太可惜了吧？”劉士俠扼腕嘆息。

“我可沒這么說過，”陳亦侯板著臉，聲音很是冷硬，“天津分行只是整個鹽業銀行的一個分支，這種事情自然由高層決策。”

陳亦侯盯著劉士俠的眼睛：“出了這個門，我什么都不知道！”

“告訴你真相，是因為信任。你為銀行做了很多貢獻，我認為你有權知道這些事情，反正只要給你足夠的時間，你早晚也會把這些信息扒出來！”

陳亦侯的語調意味深長，聽完后劉士俠心中五味雜陳，目光久久無法從那堆文件和報表上移開。

既然陳總經理如此開誠布公，肯將如此驚天的秘密和盤托出，那無疑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

這信任感如同進屋時陳亦侯遞來的那杯熱茶，帶著溫度熨帖著劉士俠的內心。

然而，另一種洶涌的情緒幾乎要蓋過這份信任：惋惜。

深深的、尖銳的惋惜！

區區72萬銀元，便便熔了那套乾隆御制的金編鐘？十六只凝聚著華夏頂尖工藝與禮樂文明的黃金鐘磬……

承載著兩千年余韻的清宮重寶，就此化為冰冷的金錠……

這簡直是一場文明的劫難！

“唉……”劉士俠心中充滿了對消逝國寶的痛惜，一聲沉重的嘆息幾乎要脫口而出。

但就在這一剎，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張泛黃的報紙上，報紙頭版上的編鐘圖片仿佛似曾相識？

劉士俠腦海中猛地一震，猶如黑暗中劃過一道熾亮的閃電，！

金編鐘？！我上輩子好像在故宮博物院見過！

想到此處更多的回憶涌現了出來，劉士俠他甚至更進一步地“想起”參觀故宮博物院時，導游曾經提到：華夏第一顆衛星播放給全人類的音樂，那首響徹寰宇、宣告著新生的《東方紅》就是用這套編鐘錄制的！

你說把金編鐘熔成了金錠？

“嗡”的一聲，劉士俠只覺得血液瞬間沖上了頭頂，臉頰都有些發燙。他猛地抬眼看向陳亦侯，他端坐在書桌后，神色平靜、甚至臉上帶著一絲無奈與坦然。

一個帶著震驚、恍然甚至些許佩服的念頭在心底爆開：“我信你個鬼！老銀幣！”

不過回過頭來仔細一想，陳亦侯從頭到尾，從未親口說過一句“金編鐘被熔毀了”!

他只是給自己展示了一張報刊、一堆無從辨別真假的合同和財務憑據。

沒有一句是假話，卻巧妙地將一個錯誤的結論植入了自己的腦海！

高，實在是高！

震驚過后，劉士俠的思緒急速運轉。

國寶大概率還在，陳亦侯以如此隱秘的方式保護著它，不惜通過自己向軍統傳遞“假情報”，應該就是怕萬一寶物落在軍統手中。

軍統……曾澈背后代表的力量，確實是此刻最急于知曉金編鐘下落的勢力之一。他們拿到了，又會如何？

是秘密運走作為活動經費？還是上繳給混亂中的南京政府？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代，一件凝聚萬兩黃金、價值無法估量的絕世珍寶，它的命運又有誰能保證？

劉士俠心思急轉：與其把事情挑明，還不如讓陳亦侯這個深藏不露的愛國銀行家，繼續以他獨特的方式為祖國“代管”著這份國寶！

“多謝陳行長的信任，我明白了。”劉士俠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氣，緊繃的身體終于放松了下來。

陳亦侯沒有多言，只是緩緩點了點頭，重新拿起桌上的文件收入抽屜中，又掛上一把銅鎖。好像此事從未發生過。

劉士俠站起身，告辭離開。

他暗暗決定：有機會，就按陳亦侯原本的計劃，把國寶的消息交給軍統，堵上他們那不安分的心思。

最好找機會，用相機偷拍到抽屜里的那幾份文件。

畢竟，讓軍統的職業“情報人員”燃燒腦細胞，費力推理才得到的情報，可比借自己的嘴說出來，令人信服多了！

想到此處，劉士俠念頭通達，感覺肩上的重擔終于輕松了不少。

有機會得去李老板的皮貨行，做個業務回訪，不能總忙活著軍統的事情，反而忽略了自己紅黨的職責。

劉士俠思維發散，胡思亂想間，一抬頭，看到銀行大堂的掛鐘，正指向下午六點二十分。

離上午和軍統宋姐約定的時間僅剩10分鐘，自己無論如何都來不及趕回家中，把翻譯好的《美國黑室》手稿交給宋姐了！

只能讓宋雅筠幫忙轉交了！劉士俠咬咬牙，抓起銀行電話，撥通了自己公寓的號碼。

此刻，他還不知道：這個倉促的決定將會帶來多么嚴重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