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津海的空氣里依舊凝著濕熱的氣息。

鉛灰色的暮光中，劉士俠來到了中山公園中那座戒備森嚴、風(fēng)格不倫不類的新式大樓前。

這里是（偽）華北維持會的辦公地址。

“七七事變”后，日軍強占了此處，撥給“親日”人士，在此處辦公，籌備新政府，并將此處改名第二公園。

往日游人如織的公園，如今滿是偽警崗哨，沒有半個閑人。

劉士俠此行，是來見程錫庚的。

半個小時前，劉士俠用鹽業(yè)銀行的電話撥通了程錫庚的辦公室，那個電話號碼是王克敏留給他的。

聽筒那邊傳來一個略帶官腔卻刻意顯得溫和的聲音：“喂？鹽業(yè)銀行？劉秘書？”

“哦，是王委員長介紹的！何事來電啊？”

電話中的客套聲帶著一分不易察覺的距離感，很符合一個偽政權(quán)新貴對民營銀行小職員的疏離。

劉士俠不卑不亢在電話中介紹：“程先生，打擾了。有些業(yè)務(wù)方面的問題，急需向您請教和反應(yīng)。事關(guān)津海和租界金融秩序的穩(wěn)定，恐有宵小作祟，還請您不吝賜教。”

劉士俠故意隱去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卻把“金融秩序”、“宵小作亂”這幾個詞咬的略重幾分。

程錫庚表面上是華北臨時政府（偽華北維持會）中負責(zé)津海金融工作的要員。更關(guān)鍵的是，劉士俠從呂四那里得知，程錫庚是“竹機關(guān)”土肥原賢二那盤棋上一顆頗為重要的棋子。

他的雙重身份，恰好能借力打力。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旋即傳來了程錫庚爽朗卻難掩一絲矜持的笑聲：“士俠老弟客氣了。穩(wěn)定金融，正是職責(zé)所在。你若有重要線索，我現(xiàn)在就在辦公室，隨時恭候大駕?！?

“那我即刻過來拜訪。”

于是，劉士俠便第一次走出了津海租界，坐黃包車前往中山公園臨時政府的辦公地。

程錫庚的辦公室在大樓頂層，寬大的辦公桌后，掛著一副“日華親善”的書法帖子。

程錫庚本人則穿著考究的絲綢西服，戴著金絲眼鏡坐在那張堪稱巨大的辦公桌之后。

他手指間夾著一支雪茄，仰靠在辦公椅上，頗有幾分留洋歸來的金融才俊模樣。

見劉士俠進屋，他熱情地起身相迎，并親自斟了一杯茶：“士俠老弟，快請坐。電話里語焉不詳，到底是出了什么亂子？”

劉士俠心下清楚，他必然跟王克敏聯(lián)系過了，如此客氣，是看中了自己“前曹總統(tǒng)”裙帶的身份。

不過劉士俠毫不在意，也不多寒暄，直接拿出了準備好的照片，“程先生請看。”

劉士俠指著照片上的日本浪人，以及他手中那張可疑的債券。

“幾個小時前，此人持幾張假冒的英鎊公債票據(jù)，到我行要求提前兌付，且數(shù)額不小?！?

程錫庚接過照片，目光銳利掃視。

日本浪人的服式，程錫庚眉頭漸漸擰在一處：“日本人，假債券？”

“不錯，”劉士俠接過話頭，“我們跟英租界溝通過了，假票據(jù)！他們想要抓捕嫌疑人，但涉及日籍人士，警務(wù)處比較謹慎！”

他略去細節(jié)，直接闡述結(jié)論，至于跟英租界警務(wù)處的關(guān)系，就得靠程錫庚自行腦補了。

程錫庚沉吟片刻，目光閃爍，又拿起照片仔細看了看那個日本浪人。

不想得罪日本人，劉士俠心中冷笑，面上不動聲色：“當前日華攜手共建華北新秩序，首要便是恢復(fù)津海的經(jīng)濟活力。”

劉士俠看程錫庚依舊沒有表態(tài)，又加上一把火：“東京方面對此極為重視，三令五申要維護金融秩序穩(wěn)定，恢復(fù)和維持天津的治安，平抑物價，恢復(fù)生產(chǎn)！”

“我想堀內(nèi)領(lǐng)事，”劉士俠頓了頓，“他想必也會支持維持會在維持金融秩序方面的重拳出擊。”

堀內(nèi)干城是日本駐天津總領(lǐng)事館的人，屬于日本外務(wù)省系統(tǒng)；而程錫庚及其身后的特高科、土肥原都是日本陸軍系統(tǒng)。

劉士俠前世看各種資料和故事得知，日本外務(wù)省和日軍軍部的利益并不一致，兩派之間水火不容，涉及到日本政府高層的內(nèi)部權(quán)力斗爭。

因此程錫庚大概率不會直接去向總領(lǐng)事館求證。

即便真去求證，劉士俠也絲毫不用擔(dān)心。日駐津總領(lǐng)事館樂于見到臨時政府對擾亂津海金融秩序的亂象重拳出擊。

津海的金融穩(wěn)定、社會秩序恢復(fù)、塑造“共榮”的假象，這是日外務(wù)省對其最大的KPI考核指標。

因此直接拉出堀內(nèi)干城的名號，狐假虎威，是劉士俠手中為數(shù)不多的底牌。

“士俠老弟考慮周詳?！背体a庚放下照片，臉上的溫和瞬間退去，換上一種混雜著思索和嚴肅的表情：“打擊這種破壞金融穩(wěn)定的敗類，必須雷霆手段，不能讓他們破壞帝國大計，擾亂華北復(fù)興的大局。”

他輕咳一下，壓低聲音：“當然，此事需要嚴格保密……以免引發(fā)不必要的麻煩。”

“我會立刻給特高科打招呼，”想了想程錫庚又補充道：“憲兵司令部新調(diào)來一位西城少佐，具有武士道精神，很注重帝國顏面，又著急出成績。”

“如果那日本浪人真是如你所說，故意擾亂津海金融秩序。這種玷污帝國榮譽的渣滓，是西城少佐最深惡痛絕的！”

“由他出面徹查，最是穩(wěn)妥！”

說罷程錫庚也不避諱劉士俠，抄起電話給特高科打電話，查詢是否知曉有日籍浪人偽造英鎊公債招搖撞騙的事情。

他在旁敲側(cè)擊的打探，此事是否與特高科有關(guān)。

劉士俠心下了然，如果特高科攬下此事查辦，那意味著假債券很可能有某種陰謀；如果這樣，劉士俠便不得不用呂四的提議，借英租界警務(wù)處來插手此事。

好在程錫庚放下特高科的電話，又直接打給日本憲兵司令部去找西城少佐。

“是，我會派人立即將照片送過去，您辛苦了~”

“憲兵司令部出動，這……會不會動靜太大了？萬一驚動……”看程錫庚掛了電話，劉士俠面露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和“擔(dān)憂”。

“動靜大些好！”程錫庚眼中閃過一絲厲芒，斷言道：“不用擔(dān)心那浪人背后的造假者。無論是誰，膽敢動搖津海的金融秩序，損害日中合作的根基，那我們臨時政府必然不能坐視不管！”

“士俠你就放心，此事，必將還鹽業(yè)銀行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