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麗莎白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她原以為劉士俠已經和那個日本浪人吵成了一團。

圍觀的群眾們會在一旁竊竊私語，眼神中帶著閃爍不定，嘴角上掛著好奇和幸災樂禍的笑容。

然而預想中的場景并未發生。

看熱鬧的人倒是圍了一些，但圍觀的人群比剛才她去搬救兵時稀疏了許多。

并且剩下的人，臉上的表情很是古怪，讓人玩味，好像他們剛目的了什么難以言說的滑稽戲碼。

伊麗莎白循著眾人的目光望去，只見人群正中間，銀行新任襄理齊思源，那個齊大公子，正舉著一部大號的相機，對著那個日本浪人“咔嚓咔嚓”地拍照。

浪人把他要兌換的債券票據展示在胸前，臉上堆滿笑容，皺紋都快擠成了菊花狀。

而劉士俠，正站在一旁，鎮定地指揮著日本浪人擺pose：“胳膊再抬高些，把票據正對鏡頭，對對對，笑得再開心些，想象你正捧著一堆金子！”

這哪是辦理債券匯兌業務？整個場景確實荒謬得像一出精心編排的鬧劇。

片刻后，照片拍完，劉士俠快步走向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耳邊低語兩句。

浪人聽完，更是眉開眼笑，接過劉士俠遞上的一份文件，掃了兩眼果斷簽名，摁指印，一切結束，他朝劉士俠舉起大拇指，甚至還鄭重其事地又鞠了一躬，隨后便興高采烈地被劉士俠送出了銀行大門。

圍觀的人群說著風涼話，逐漸散去。

伊麗莎白心頭那股被老周推諉時惹出的怒火還未消散，親眼看到的情形讓她又急又惑。

她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前，攔住了正拿著相機、轉身要走回辦公室的齊思源。

“這到底怎么回事？“伊麗莎白的聲音拔得很高，帶著質問的尖銳，“齊襄理，剛才我被那日本浪人鬧得雞飛狗跳，劉士俠和你到底許諾了他什么，他都快跟你們稱兄道弟了？”

齊思源理了理西裝領帶，不疾不徐地解釋：“伊麗莎白小姐，你別著急。劉士俠剛給我介紹了一場穩賺不賠的生意。我有賺，銀行也不虧，且聽我慢慢解釋。”

“我剛才聽到大廳里的喧嘩，就從辦公室出來看情況。原來是那個日籍浪人手里有一筆債券要提前兌付……可惜，日本浪人等不及債券付息日。”

“如果硬要今天兌付，按銀行規定他將損失三成以上本金，劉士俠建議日本浪人把債券交易給現場圍觀的，有余錢的富戶。”

“這樣富戶只需持有債券一個多月，可以獲得8%的利息收益，只要拿出一半的收益補給日本浪人，就可以實現三贏。”

伊麗莎白冷哼一聲：“所以你就是那個狗大戶？”

齊思源輕咳一聲，選擇了無視這個難聽的稱呼：“銀行不虧錢，維護了信用匯兌，贏得了為顧客著想的好名聲；日本浪人從虧損30%直接變成盈利4%；我手里的閑錢則拿到了高昂的利息收入。”

“所以你花錢買下了那幾張債券？”

齊思源搖搖頭：“不，我手里沒有英鎊現金。另外劉士俠聽說日本浪人還有渠道弄到更多的這種債券，他說服了日本人下次把債券一起拿來，做大額交易。”

“這樣我有時間籌錢，日本人趁這段時間回去收攏債券，劉士俠負責在銀行備案，準備提前匯兌，他說即便我吃不下這批債券，銀行也可以兜底為日本人提供英鎊兌付。”

“那為何后來又拍上照了？”伊麗莎白完全沒搞明白劇情為何會發展的這么離譜。

“為了宣傳，鹽業銀行積極為顧客排憂解難；另外，士俠說我總得有些證據，才方便回家族里去籌款。我們不但拍了照，還草簽了一份協議呢。”

“荒唐！要是那些債券是假的怎么辦？”伊麗莎白怒道：“剛才我拖著，不給那個日本浪人兌付，就是因為那些債券的手感有點怪怪的。”

“我懷疑你們就是怕得罪日本人！”伊麗莎白積攢的怒氣突然爆了出來。

“假的就不交易，報警唄，反正我們也沒有損失。我也沒讓齊襄理直接買下日本浪人手里的債券。”劉士俠的聲音從二人身后傳來。

“我忽悠了日本浪人好久，才讓他相信大家是一條船上的。我們為了利潤蠢蠢欲動，可以合伙從銀行賺錢。”

“那個日本人之前的態度確實有點怪，因此我才爭取了一點時間，讓我們有充足的時間搞清楚那些債券的真假。”劉士俠說的誠懇。

伊麗莎白把手中攥著的公債發行銷售說明，啪的一下拍在劉士俠手上，這是她剛才從老周那里帶出來的！

“就連周主任都沒有信心，分辨那些債券的真假，你真以為這點時間足夠啊……”伊麗莎白郁悶的把剛才老周的結論簡單給諸位同事普及了一遍：

僅憑簡單的水印、手感、聽辨應該很難判斷債券的真假。只有請總經理陳亦侯去工部局協調專人，去核對債券發行底檔，或者聯系英國印刷廠問明白債券編碼的奧秘，否則根本無法確定債券的真假。

可惜的是，劉士俠爭取的這點可憐的時間，根本不足以完成上面兩項條件中的任意一個。

劉士俠一邊翻著那本公債發行銷售說明，一邊聽伊麗莎白的講解。

沒想到這個時代的防偽手段竟如此有限，更可悲的是羸弱的國力導致，哪怕這么點“核心防偽”技術都沒有掌握在國人自己的手中。

感慨間，劉士俠忽然翻到一頁折痕頗重的書頁，上面一行內容引起了他的注意：￡20英鎊面值債券共發行￡1310700，編號（11~177777XVI）……

電光火石間，劉士俠明白了一切。

“不用查了，那些債券是假的！”劉士俠說得斬釘截鐵，“齊襄理，稍后咱們去一趟巡捕房，給他們送一份天大的功勞去。”

什么情況？伊麗莎白滿臉問號，怎么突然就確定債券為假了，這可是連資深職員周主任都無法判定的事情啊？

“劉秘書，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齊思源更是一臉懵逼。

“日本浪人手里的5張債券號碼是連號的，前面幾位相同，只有最后一位不同！剛才拍攝了很多張日本人手持債券的相片，洗出來，應該能清晰的看到債券號碼！幸虧我留了這一手，不然手里還真的沒證據呢。”劉士俠說的有點僥幸。

“債券連號不是很正常嗎？”伊麗莎白完全沒弄清楚劉士俠的邏輯，正常票據編號不就該一個號碼連著另一個嗎，就像12后面應該是13那么自然。為何僅憑編號相連，就能判斷債券是假的？

“這種債券編號規則用的是八進制再加驗證位，”劉士俠給眾人詳細講解。

“￡20英鎊面值債券的總發行額度，除以票面價值，1310700÷20=65535，這個數字換成八進制表示就是177777。”說著劉士俠指著那本公債發行銷售說明頁展示給眾人看。

“177777XVI？或許是個巧合，這不足以解釋編號后面的羅馬數字16。”伊麗莎白眉眼間寫滿了疑惑。

“十進制數字65535，轉化為二進制是1111111111111111，一共有16個1。”劉士俠拿出12分的耐心給兩人說明他的推理邏輯。

“當然到這里，整理出的編碼規則僅是猜測，我們代入債券編碼的起始編號11進行驗證。”

“十進制起始自然數是1，二進制可以表示為0000000000000001，二進制中只出現1次1，所以驗證位上數字為1。”

“這說明了什么？”伊麗莎白眉頭微蹙，緊接著小聲嘀咕道：“二進制又是什么？”

世界上有10種人，懂二進制的，和不懂的。

劉士俠在心里吐槽了下這個經典的二進制梗，決定還是保留一絲裝B的神秘感，不做解釋，繼續說明自己的推理。

“我記得日本浪人債券前幾位相同的編號是7761，最后一位則是從3-7，一會齊襄理可以找地方把照片洗出來進行核對。”

“但按照編碼規則7761的最后一位驗證位只可能是9，編號只能為77619，他的前后兩位應該分別是77608和77629。”

看著伊麗莎白依舊一臉迷茫，劉士俠總結道：“簡單來說，這種編碼規則下，絕對不可能出現十進制數字中的連號現象。”

“所以出現連號，只能說明這些債券是假的！”

伊麗莎白歪著腦袋想了半天，最終一知半解的點了點頭。她抬起頭來再看劉士俠時，眼睛里好像帶上了更多不明覺厲的光芒。

至于旁邊的齊思源，他好像很快就明白了這套并不高深的編碼規則，臉上既有免于買到假債券、避免大額損失的慶幸，也有一點到嘴鴨子飛了的落寞。但他臉上更多地則是對劉士俠的佩服，佩服這位能幫他審時度勢、日進斗金、趨吉避兇的“財神爺”。

今天若不是劉士俠對債券編號的這段精密分析，萬一自己買到了假債券……想到此處齊思源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立刻放下相機，抓起營業廳的電話直接撥打巡捕房的電話，語氣急促地報案：“我鹽業銀行，我們發現有人偽造債券票據！嫌疑人剛離開，可能還在租界活動……”

不多時，銀行沖進幾名巡捕，急切地詢問案情。

但他們聽了事情的經過，嫌疑人又早已不知蹤影后，立刻沒了興趣。其中一名安南巡捕不耐煩地拿文明棍敲了敲桌子，打斷了齊思源的敘述，懶洋洋地訓斥：“沒實際損失報什么案？害老子白跑一趟！收隊。”

齊思源急的提高音量抗議：“我們銀行懷疑這是有組織地金融詐騙！涉及日本浪人，萬一……”

安南巡捕卻冷笑一聲：“日本人？呵，這年頭還有人想惹他們？等你們真被騙了再報警吧！”

說著帶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銀行。

齊思源氣的指尖發抖：“他們連取證都不肯！豈有此理。”他手里還有跟日本浪人的債券買賣協議，萬一到時候日本人據此鬧起來，怕是要很麻煩。

他越想越心亂如麻，猛地抓住身旁劉士俠的手臂，聲音急促而堅持：“士俠，不能就這么算了。既然法租界的巡捕不管這事兒，那咱們就去英租界的警務處去報警。”

“畢竟日本人的假債券，要掏空的可是英租界工部局的錢袋子！金融不穩，租界就要大亂！”

“我知道你來咱們銀行的推薦信，是英租界警務處李漢元副處長寫的，士俠你在警務處內部一定有能說得上話的人！走，咱們這就去英租界報案！”

劉士俠感受著手臂上傳來的力道，心念急轉。

他非常清楚齊思源的焦慮，這位愛逐利的襄理被自己一頓竄和，有意無意成了日本浪人和銀行三方交易中的關鍵人物。即便最后能證明公債是假，齊思源不用承擔什么經濟損失，但若真的出事，那日本浪人借故鬧起來，銀行中第一個被問責的就是他。

因此他第一時間給法國巡捕房打電話報警，畢竟鹽業銀行坐落在法租界的地盤上。

齊思源作為銀行襄理，是今天下午銀行留守人員中的最高領導，這番操作不但凸顯了他第一時間維護銀行利益的覺悟，更是他急于在這件事情中摘清楚自己的責任的明證。

但齊思源雖報了警，卻在法租界巡捕這里遭遇到令人齒寒的待遇。又著急拉劉士俠一起去英租界報警，其中存了很多小心思。

畢竟大家都知道劉士俠在英租界警務處有那么一點關系，只要把事情鬧到英租界，于公于私銀行這一邊都應該不吃虧。

可實際情況，只有劉士俠心里最清楚。

他哪有什么英租界警務處的關系，人家寫推薦信是看了軍統的面子。真要被齊思源直接拉去英租界報警，他們十有八九遭遇跟剛才法租界巡捕那邊一模一樣的遭遇。

畢竟真到了英租界，警務處副處長位高權重，日理萬機，絕不是一個剛入職不久的銀行小職員想見就見的。

而底下辦事的普通巡捕，九成九做個報案登記打發他們了事，租界英鎊公債跟他們小巡捕有毛線關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要是不去英租界，那也不行，畢竟事已至此，箭在弦上，非去報警不可，尤其涉及到日本人浪人，他們到時候真要無理取鬧，也只有租界出面才能壓制。

“齊襄理放心，這事不會就這么算了。”劉士俠眼神銳利，安排后續，“你留守銀行，趕緊沖洗照片，并想辦法繼續跟法租界巡捕房溝通。”

“我先去一趟英租界，去探探風。”

齊思源看著劉士俠沉穩而謹慎的眼神，雖心急火燎，但也明白這是當前最穩妥且有效的方案。他重重嘆了口氣：“好吧，士俠，英租界警務處這邊就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