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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要懷疑光

有些時候的遭遇,我們往往不會講給人聽。那種時候,我們像自由落體一般墜入黑暗,在漫長的每一天里始終籠罩在晦暗和陰影之中,被長時間的懷疑遮蔽心靈,憂郁也深重得似乎絕無可能看到出路。這種時候,我們只想要一點點光、一點點明晰、一點點太陽。我們渴望新的一天趕緊破曉。即使感覺還行的時候,我們也常在說光明。我們或者“看見亮光了”,或者“靈光一現”,或者會尋找“隧道盡頭的光”。我們遇到“光彩照人”、笑容“燦爛”的人便為之吸引。至少在美國這個素來強調自力更生、樂觀精神和積極思考的國度,我們都是在光的沐浴中長大的。我們把光和許多事物聯想在一起:安全、智力、平和、希望、純潔、樂觀、愛、幸福、有趣乃至率性。凡是好的,都等同于光。這樣點滴積累,這些小小的等式就構成了一個“光明之喻”:亮比暗好,陽光比烏云幸福,光明的心境勝過幽暗的情緒。

在這本書里,我要來說說這種用光明匹配美好、黑暗匹配丑惡的沖動。我們要探索這種配對背后的源頭,探索它許諾了什么,最終又會帶來什么害處。人人都希望避開黑暗,這可以理解,但追光也會讓我們受傷。我們在前進途中需要的,是停止努力向黑暗投以光明,而要學會在黑暗中觀看。

像我這樣的哲學家,用光明和黑暗來比喻知識與無知、善與惡,已有近2500年的歷史了。柏拉圖在《理想國》中借蘇格拉底這一人物之口提出了這一配對,蘇格拉底給他的朋友們講了一個故事,說有一群囚徒被強行關在一個洞穴里,不知道洞外就有陽光。一個又一個學期,許多哲學教授向毫無戒備的學生灌輸柏拉圖的這個洞穴比喻。我第一天給學生講“哲學導論”課時也是如此。

和學生們*一起閱讀柏拉圖對洞穴的刻畫時,我要他們在紙上畫出這個場景。它的意義我們晚一點再解釋。我告訴他們,鑒于這個場景本身殊難想象,我們需要先把它畫到紙上。

“洞穴里有什么?”我問他們。

有幾名囚徒、一面石壁、幾個木偶師,以及一個出口。

“先把囚徒畫出來。”我說。他們是人類,我們也是,這一點應該說相當重要。一位將要主修哲學的學生告訴我,囚徒們在三個部位戴著枷鎖:脖子、手腕和腳踝。他們被鎖得只好坐到地上,無法轉動頭部,連環顧左右都做不到。他們只能看到前方的東西,但可以聽見彼此的聲音。每一天每一刻,這些柏拉圖想象出來的囚徒都只能盯著石壁。一群可憐人。

“很好。再把石壁畫出來。上面都有什么?”我用余光瞥見一個安靜的新生正在涂鴉,我懷疑她畫的不是洞穴。她的樣子無精打采,有這種狀態的不止她一個。

“有影子。”有個穿運動套裝的學生嘀咕了一聲。

“什么的影子?”我追問。

“動物的、樹的、人的。”第一天上這門課的學生,常會對這個問題簡短作答。他們從5歲起就讀了這段故事,不敢偏離標準答案。等時間久了,他們自會松弛下來,大膽說出自己的想法。

“這些影子是怎么映到石壁上的?”我繼續問。

一個認真的學生大聲答道,石壁上的影子是木偶造成的。

“哦?木偶又是怎么回事?”我問。

“洞里燒著一堆篝火。”有人答,“木偶師利用火光,把木偶投影到石壁上。”

“你的意思是,洞穴就像一間兒童臥室,單靠一盞燈,就足以讓木偶投下影子?”我問得詳細了些。

“是啊。”

“那為什么會有人把木偶的影子投到一個洞穴的石壁上?”我裝得好像第一次讀這個故事,困惑地發問。我要激發學生的好奇心,讓他們質疑柏拉圖的精神狀態。他們還不知道,我們很快會從澄清式的問題,過渡到令他們心神不寧的問題。

沒有學生能告訴我,為什么柏拉圖提到的這些木偶師想操縱這些洞穴囚徒的心靈。但他們都明白,囚徒們把影子當成了實物。囚徒們從未見過一棵真正的樹,于是認為樹的影子就是真樹。他們甚至為了決定彼此的地位而比試起來:誰每次看到的樹都最多?誰認出了最高的那棵?在這個洞穴里,你的價值取決于你對一個純粹由影子構成的世界有多熟悉。

到這一步,我們就能把這個洞穴想象出來了:里面昏昏暗暗,關著倒霉蛋,過的都是“近似”現實的生活。學生們也明白囚徒們為什么不反抗:他們不知道自己看見的并非現實。有一個學生提出,柏拉圖其實在說我們都是囚徒。另一個學生認為我們都錯信了媒體的謊言。第三個學生擔心我們都在不經思索地機械度日。總之到這時候,大家都認同了柏拉圖是想告訴我們什么道理:他認為我們都被囚禁著,而且把某些事情完全弄錯了,可我們不知道那是什么事情,自己在一生中又有多少時間相信了它。有幾個學生閉上了眼睛,還有幾個長出了一口屏住的氣。他們放松了下來,不敢置信地看向彼此,感到困惑。

這則寓言有一個還算圓滿的結局:有一名囚徒被解除了鐐銬,強行拖到了洞外。他身體暴露于天光之下,立刻用雙臂抱住了眼睛。一連好多個星期,他始終無法辨識光照下的任何東西,只認出了幾樣有些眼熟,像是地面上的影子和湖水中的倒影。他在白天視線模糊,到太陽落山后才能清晰地看見河邊的樹木。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的主人公開始適應光亮。隨著眼睛漸漸調整,他終于看清了真正的樹木。假以時日,他還會明白一個道理,這道理我的學生們也是第一次思考:就連我們最基礎的信念,也可能是錯的。

對于柏拉圖的洞穴喻,我的學生們做了一個典型解讀:太陽是救星。他們當中信教的那些認為太陽就是上帝,無神論者則喜歡稱之為真理。他們至少都同意,是太陽讓解放的囚徒看見了真正的世界。有人將囚徒適應陽光與教育相提并論:這是一個人爬出無知走向真理,或者爬出黑暗走入光明的過程。無論陽光在一開始是多么刺眼疼痛,學生們都承認、都認同,是太陽最終拯救了那名囚徒。我們也是因為受了教育,才知道如何在光里行走。

我自己傍18歲時,已經收獲了許多的愛和光明。在紐約市皇后區的洛克威海灘,我已經度過了不少個躺在熱毛巾上的暑假。等在大學里學習光明喻的哲學起源時,我已經做好了準備。到畢業時,我更是緊緊抓著一件確定之事;我的學生們為了擺脫困惑,對這件事也是奓著雙手猛撲過去。那就是:要知曉真理,必須有光。

可問題是,我的內心又總有幽暗的情緒。我天生是個易怒之人,并且多數時候都感到難過沮喪。我覺得這世界是一場鋪天蓋地的悲劇,偶爾才有幾縷陽光射穿烏云。就像小熊維尼的驢子朋友屹耳(Eeyore),我內心里也是個悲觀的人。

如果你也像我這樣,那就一定明白在這個喜歡跳跳虎的世界上,做屹耳有多不容易:你是一朵雨云,但老有人告訴你最好做陽光。?我們這些性情幽暗的人,很難不被一塊塊得意洋洋的正能量之石轟擊。無論電視、推特、Instagram、Pinterest、播客、自助書籍,還是T恤、枕套、保險杠貼紙、咖啡杯或告示牌,每一樣都在讓我們活出最好的一面。在20世紀80年代,那是鮑比·麥菲林(Bobby McFerrin)的歌《別擔心,快活點》(Don't Worry, Be Happy)以及沃爾瑪超市的大個黃色笑臉;今天,它是“照出你們的光”(馬太福音5:16)。幽暗情緒掙扎著想獲得同情,但這世界只想糾正、治療它們,或是勸它們棄暗投明。

為適應這個陽光充裕的世界,我們中的一些人努力偽裝,直到弄假成真。我們不敢忘記有人過得比我們自己更糟(這常常使我們在疼痛之外又平添自責)。我們說自己的難處只是“第一世界的問題”(因此也額外收獲了一種感受:羞恥)。我們閱讀能讓自己變得更快樂的書籍,而書籍銷量說明,我不是唯一的傾力追光的人。

蕾切爾·霍利斯(Rachel Hollis)2018年的作品《姑娘,洗把臉》(Girl, Wash Your Face)暢銷兩百多萬冊,因為就是有這么多讀者意圖相信,人可以用態度支配自己的幸福。比這早12年的《秘密》(The Secret)和《吸引力法則》(The Law of Attraction),也以同樣的原因成了暢銷書:讀者都希望投入積極思考就能獲得更大回報。這幾本書其實都是1952年的經典之作《積極思考就是力量》(The Power of Positive Thinking)的現代版本。作者諾曼·文森特·皮爾(Norman Vincent Peale)當年憑此書初入文壇,美國人就把他捧成了暢銷作家。如此,人們自愿成了光明喻的基層宣傳員,一遍遍地吟誦那幾句咒語:光明比陰暗聰明,幸福比悲傷流行,寧靜比憤怒時髦,樂觀比悲觀神圣。我們笑對逆境,參加憤怒管理工坊,教育孩子哭泣代表懦弱,還嘗試用化學手段消除焦慮、恐懼和悲傷。我們嚴守光明喻的三條命令:對待幽暗情緒,要將它們消聲、扼制、吞沒。

這也的確管用。我們打退了黑暗。我們降服了負面感受,把它們關進靈魂深處的地牢,在那里它們被完全藏匿,直至永遠消失。在戰勝最幽暗的情緒,拗出快樂的面孔之后,我們從此過上了幸福的日子,一顆心飛上九重天?,抬頭紋再也不見。

又或許并不是這樣的。

為什么不是?

因為柏拉圖根本錯了。起碼柏拉圖的讀者們錯了,他們錯誤地從他的比喻中推出,真理只能到光明中去尋找。我們錯誤地相信,單是一顆太陽就能拯救我們。最糟的是,我們沒有考慮到,將太陽高高捧上中天,在智力、身體和情緒上要付出多少代價。

自柏拉圖以降,光明喻一直頗為風行。耶穌就自稱是“世界的光”。哥白尼宣布地球(及其他一切)圍繞太陽運行。光明成了我們的救主,在它美好親切的品質面前,黑暗被壓得抬不起頭。黑暗被名副其實地“抹黑”、丑化,在哲學、宗教和歷史中都落到了恐怖、丑陋、無知和罪惡的境地:“我覺得人生一片黑暗”“對這件事我兩眼一抹黑”“再也不想回去那種陰慘處境”。光明喻不懈地堅稱黑暗是丑陋、負面、可悲的。

無怪乎在柏拉圖之后很久,啟蒙哲學仍對深膚色的人不甚友好,說相較于淺膚色的人,可以“科學地”證明前者人性較弱、智能較低。在這種偏頗的框架內,白人難以想象黑人有什么知識或智慧可言。美國在解放黑奴之后,黑人依舊被描繪成丑陋的強奸犯,說他們威脅著純良的白人婦女。黑人女性則被塑造成欲壑難填的罪人形象。這些刻板印象造成的破壞無可估算,我們至今仍未完全擺脫它們。深膚色的女性依然使用亮膚霜(Fair & Lovely),因為她們已經接受了亮白更性感、黝黑是缺陷的觀念。在我出生的拉美裔社區,新生兒擁有白皮膚、藍眼睛總能得到奉承,而黑皮膚、棕眼睛就不怎么討喜了。本書的主題不是社會對深色皮膚的歧視,而是對幽暗情緒的偏見,但其實兩者是一同滋長的。我們只要還將黑暗等同于畸形和缺陷,就永遠無法克服膚色歧視。

在一個崇尚光明的世界里,黑暗被迫擔上了百種弊病,包括無知、丑陋、不快、陰暗、痛苦、笨重、猙獰,以及全面的不健康。幽暗情緒更不消說——它們根本一無是處。

在讀完柏拉圖的洞穴寓言后,我的學生們都很難相信自己可能是看著影子長大的。類似的,我在寫作本書的過程中,也因為懷疑光明那不容置疑的善好性而經歷了極為艱難的時光。誰想要反對培養樂觀的精神、喜悅的態度呢?哪個美國人敢懷疑人的幸福由自己創造,或是陽光的性格會帶來經濟收益?誰不想在價值110億美元的自助產業中沐浴光明?

有的,就是我們這些曾被光明之喻灼傷的人。任何被勸導過多看光明面的人,都可能覺得這么說的人將你的憤怒、悲傷/沮喪(sadness)、哀慟、抑郁和焦慮看成了耍性子——你這個想法沒錯。提出這種忠告的人,沒有幾個想要了解我們所處的幽暗境地,或是我們覺得這一次怕是撐不過去的感覺。那些信誓旦旦宣稱我們能“自己創造陽光”的人,往往欠缺對他人的同情。他們最可能假定是我們努力得不夠。

這就是所謂的“殘破敘事”(Brokenness Story),如果說光明喻在唱紅臉,它就是在唱白臉了。一面是光明喻歌頌“幸福是一種選擇”,另一面是殘破敘事在咆哮“你還在哭訴什么”。每當我們無法沐浴光明、讓心情燦爛起來,殘破敘事就在耳畔響起。這個聲音批評我們軟弱、不知感恩、自憐自哀、放縱沉溺。它以“堅強”之名,羞辱不能笑待痛苦(或至少咬牙承受)之人。

但有沒有可能,其實我們向來都努力過了頭?我們是否一直在磨洗一件本就不該發光發亮的東西?或許幽暗才是屬于人類的境況,或許就連跳跳虎也做不到“像一個質子,只帶正能量”。于是,當自助書籍作者和正能量大師憑著一雙手和一抹微笑將我們撕成兩半,剩下的就只有我們支離破碎的靈魂:我們只感到幽暗,又覺得自己不該這么感覺。我們之中那些憤怒、受傷、哀慟、抑郁或焦慮的人,并不認為自己是完整的人,而是一心覺得自己殘破了。

知道我們的多數幽暗情緒被歸為了精神疾病,你會覺得更好受還是更難受?西方醫學的光明對于我們內心的幽暗并不友好。諸如“抑郁”“焦慮”“哀慟”“悲傷”“憤怒”之類的醫學術語,都加深了我們對幽暗的偏見。除了說它們“可怕”“丑陋”“無知”“罪惡”之外,醫生還把我們的幽暗情緒刻畫成種種“病癥”“障礙”“疾弊”。這些醫學措辭從我們的殘破,我們對于完整身心的徹底偏離中建起了一門科學。在精神病學的熒光燈下,要從我們的幽暗情緒中發現尊嚴,就跟剛從洞穴中解放的囚徒要在正午認出一棵真實的樹木一樣困難。在我認識的人中,沒有一個認為在浴室地板上哭著睡著是有尊嚴的——但它診斷起來往往倒很容易。

優秀的心理學家會爽快地承認,關于什么是精神的失調或疾病,其實并無公認的標準。他們甚至還在辯論,本書中探討的憤怒、悲傷、哀慟、抑郁和焦慮這五種情緒,是應該歸為精神疾病,還是該換個稱呼。但是別看心理學姿態這么謙虛,若要它否認焦慮在青少年中“蔓延”,或者美國有千百萬人“罹患”抑郁,卻是不可能的。我們用來命名生存境況的詞常常帶著敵意和恐嚇,貶低就更不用說了。就比如我們與精神疾病“戰斗”,或者“屈服”于它們而自殺,這樣的說法。

措辭很要緊。它能決定我們是反對自己還是順應自己。“腦病”的說法并不能鼓舞一個人尊重自己的抑郁,“診斷”和“尊嚴”充其量只是押韻§;“我們有精神疾病”的啟發性遠比不上“焦慮使你成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通過它們在光照下的模樣來判斷幽暗情緒,就會產生一套令尊嚴難以發現的語匯。要學會在幽暗中觀看這些痛苦情緒,就必須為這些舊的苦楚尋找新的說辭。

如今,研究已經明確指出:假裝開朗、強展愁眉,只會傷害我們。我們已經了解到,壓抑或逃避負面感受,會讓我們生病——無論是身體上、情緒上還是心智上的病。現在,有了一眾作者的協助,包括凱特·鮑勒、布勒妮·布朗、奧絲汀·錢寧·布朗、塔拉娜·伯克、蘇珊·大衛、格倫儂·道爾和朱莉·K.諾林,?再加上“我也是”(MeToo)和“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等運動的驅使,一些人已經在試驗不去擦干眼淚或洗凈面孔。一些人已經開始向情緒光譜的幽暗一面傾斜。

在一定程度上,這也的確有了效果。當我們第一次聽到“有毒正能量”(toxic positivity)的說法時,一些人的內心立即涌起了認同感——雖然多年來一直感受到這種壓迫性的現象,我們卻始終沒想到還能給它命名。自新冠疫情蔓延之后,談論抑郁和哀慟應該說比從前更容易接受了。我們有了充足的證據表明自己并不孤單,看到別人也在讓自己的幽暗面自然流露,感覺真好。當一塊塊廣告牌告訴我們抑郁不等于懶,焦慮不是軟弱,憤怒、悲傷、哀慟這些幽暗情緒每個人都在疲于應對,我們就更容易相信世上有許多和我們相像的人。“讓它OK”(MakeItOk.org)之類的精神衛生運動也告訴我們:“你并不孤單……”

不過,跟著難免會有人接一句:“因為人人都是殘破的。”相較于“焦慮是一種罪”,能說出“你不必為焦慮而羞恥,因為有三成美國人和你同在一條船上”,確實更貼近真相了,不過最貼切的說法還是“焦慮意味著你在付出關注”。[1]給焦慮和抑郁打上聚光燈,可以告訴我們大家同乘的這條船有多大——但這仍不能賦予我們尊嚴。

叫那些自助書都見鬼去吧:在殘破的基礎上,建不起積極的自我概念;在光照下審視幽暗情緒,也得不出鼓舞性的結論。

即便是幽暗情緒最激烈的辯護者,他們雖然相信幽暗比“光照缺失”更為豐富,卻仍會感到開朗的壓力。一個人明知“保持積極”的話題(#staypositive)會灼傷自己,卻仍會不經意間用“自怨自艾”(pity-party)或“自暴自棄”(wallow)之類的詞來形容自己的幽暗時刻。

比方說我,白天我或許會為一名女性辯護,說她有憤怒的權利,但到了夜深人靜時我卻會陷入羞愧——如果那名憤怒的女性恰好是我本人。獨處之時,我們或許會尋思那些鼓吹“顯化”**的人是對的,我們確實會吸引那些自己投向外界的東西。我們甚至擔心這場“情感釋放”運動(all-the-feels movement)會辜負我們。脆弱或許只會讓我們暴露無遺。追求情緒平衡令許多人陷入了矛盾的境地:我們在原則上同意,不能再否定自己的幽暗情緒,可當我們被那些情緒壓倒,又依然感到羞恥。即使我們已經修成了情緒智力,光明喻仍會時時提醒我們:當午夜降臨,我們必會乞求日光,就像鄰居在冰箱上貼的標語一樣篤定:“保持積極,好日子就要來了。”

當我落入殘破敘事的掌控,開始懷疑上帝偶爾真會制造垃圾時,我就逃入哲學尋求庇護。柏拉圖之后兩千多年,有了存在主義,這群思想家中有一半都拒絕“存在主義者”的標簽,但他們全都認為人生實在艱難。在他們看來,人類就是你嘔吐時幫你撩起頭發,你臨終時握住你手的一群生物。他們還認為,人類有能力產生強烈的沮喪之感,以及深不見底的憤怒、焦慮、哀慟和抑郁。在他們看來這并不神秘:我們都在崎嶇的大地上赤足行走,眼看著心愛之人罹患癌癥。存在主義者了解我們為什么花那么多時間去回避幽暗思想。他們寫下我們如何對自己、對別人撒謊,如何在不好的時候假稱很好,并找出種種借口不和孩子談論死亡。存在主義者寫出了“他人即地獄”“愛就是受苦”這樣的句子。[2]我對這派思想一見鐘情。過去20多年,存在主義一直幫我在幽暗中看到尊嚴。

在醫療從業者和明星博主接過講述人的心靈生活的任務之前,哲學家一直是訴說靈魂的主力(古人甚至認為他們還能醫治靈魂)。我在本書中要分享幾位哲學家的故事,他們個個花了相當多的時間探索自己的洞穴,并把其中的所見說了出來。他們并不反對你身著黑衣,聽莫里西??——當然也不要求你非這么做不可。他們聽任我們思考死亡和腐朽,并不會因此說我們“病態”或“做作”。當我們需要躲避炫目的光照,不妨去會會下面這六位存在主義哲學家,他們都是幽暗的老熟人了:奧黛麗·洛德、瑪麗亞·盧戈內斯、米戈爾·德·烏納穆諾、格洛麗亞·安扎爾杜亞、??C. S.劉易斯和索倫·基爾克果。[3]當陽光太烈、開始灼燒,他們能為我們遮一片蔭。關于憤怒、悲傷、哀慟、抑郁和焦慮,他們運用的措辭,堅持的立場,都幫我昂起了頭。希望他們也能幫到你。

本書的核心問題是:有沒有可能,真善美不僅寓于光明之中,也居于幽暗之內?有沒有可能,歷來的相反想法都是巨大的錯誤?從古至今,我們一直被灌輸針對黑暗的偏見,而其實柏拉圖的洞穴內棲息著一個具體得多的危險源頭:那些木偶師。是他們的勾當愚弄了囚徒,令囚徒認為影子是真實之物。拯救了2500年前柏拉圖想象出的那名囚徒的,不是太陽,而是他遠離了木偶師。然而,無論大學時代的我、我現在的學生還是整部西方歷史,都錯誤地從柏拉圖的寓言中歸納出了對黑暗的恐懼,以及隨之而來對黑暗的憎恨。

問題并不在洞穴,解法也不是光照。光天化日之下也有影子,誰要是只給你光明的真相,卻不提幽暗的實情,誰就是在向你兜售正午的驕傲和夜半的羞恥。

本書不是鼓吹幽暗情緒也有光明面的哲學著作。§§我不會要求你感激你的哀戚或愛上你的焦慮。它是一場由六位哲學家發起的社會批判,要為這些情緒辯護。在光明中,幽暗情緒使我們現出殘破的樣子;但到了暗處,我們會呈現為豐滿的人。這些情緒的每一種都是一雙新的眼睛,讓我們看見一個別人無法看見,或是不愿看見的世界。本書中的每一位哲學家,都針對幽暗情緒提出了新說。他們都不會把你的抑郁稱為某種超能力,但所思所講也遠勝于“你雖然有病但依然可愛”。他們明白,每個人都有獨一無二的明暗配比,每種組合都值得尊敬、富有尊嚴且飽含人性。他們可以向我們展示如何在黑暗中觀看。

柏拉圖的后繼者教導我們要用科學、心理學和宗教的光芒評估幽暗情緒。而我在此邀請你對這一智識傳承發起懷疑,不妨去想想另一種可能:要在幽暗情緒中找到尊嚴,你或許得走出光明,重返洞穴。給了我這一啟發的是小說家、環保主義者、詩人溫德爾·貝里(Wendell Berry),他寫道:

帶著光亮走進黑暗是在理解光。

而要理解黑暗,就得熄滅光亮。要兩眼漆黑進去,

那樣你會發現,黑暗也在綻放和歌唱,

里面還走著黑暗的腳,飛著黑暗的翅膀。[4]

如果貝里是對的,幽暗的情緒在幽暗中才能充分理解,我們就該停止往上面灑光。

人人都體驗過幽暗情緒。我們中一些人此刻怕就在經歷其中一種,還有些人則瀕臨陷入。讓我們抵制那些兜售感恩日志的暢銷書“木偶師”,隨著本書的內容不斷走入洞穴深處,了解幽暗將向我們展示的東西。本書是一種觀看之道,也是一種求知之道。它包容了各式感受、想象、判斷、具現和思考。從現在起,我們將調暗燈光,停止微笑。我們將收起對黑暗的成見,不再認為它是應當懼怕、淡化或逃避的對象。我們將對一眾聲音聽而不聞,隨它們說只有光天化日之下才能學習。這里沒有木偶師的位置,只有已經理解了憤怒、悲傷、哀慟、抑郁和焦慮的哲學家們。


*所有學生都修改了姓名,也都糅合了來自多個人物的特征。(本書腳注若無特別說明,均為作者注。)

?跳跳虎怎么就成了光明面的象征,著實令人費解——它其實可說是一個內心極為焦慮的角色,要靠蹦跳來自我安慰。

?九重天(cloud nine)曾經只是“七重天”(cloud seven)——就連我們想象中的幸福標桿也在不斷升高。

§原文為“‘diagnosis’ doesn't rhyme with ‘dignity’”,直譯為“‘診斷’和‘尊嚴’并不押韻”,意指后者不是前者順理成章的產物。——編注

?作者們的原文名依次為Kate Bowler、Brené Brown、Austin Channing Brown、TaranaBurke、Susan David、Glennon Doyle和Julie K. Norem。——編注

**manifestation,指一系列自助策略,即投射積極思維,觀想并實現目標。——譯注

??Morrissey,英國音樂人,曾為史密斯樂團(The Smiths)主唱及主創,其歌詞多表現負面事件、情緒及思想。——譯注

??本句中,注標前的四位哲學家,原文名依次為Audre Lorde、María Lugones、Miguel de Unamuno和Gloria Anzaldúa。——編注

§§芭芭拉·埃倫賴克(Barbara Ehrenreich)寫了《光明面:對積極思考的無盡鼓吹已動搖美國社會》(Bright-Sided: How the Relentless Promotion of Positive Thinking Has Undermined America, 2009,中譯本又名《失控的正向思考》),書中點出了美國社會的一個惡習,就是強迫大家待在人生的陽光面。此后不久,奧利弗·伯克曼(Oliver Burkeman)又寫了《解毒:給受不了“積極思考”的人的幸福指南》(The Antidote: Happiness for People Who Can't Stand Positive Thinking,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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