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生的歡呼尚未散盡，血腥氣依舊彌漫。

李青云卻只覺一股寒意自尾椎升起，剎那間流遍四肢百骸。

高塔之上，白景天劍光如虹，護山大陣的紫光重歸凝實。

底下癱坐的修士爆發出嘶啞的歡呼。

所有人都覺得。

天，亮了。

唯獨李青云的心。

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

突破煉氣中期之后，在道途屬性的加成下，他的感官異常敏銳。

他能聽見歡呼聲下，壓抑不住的粗重喘息。

他能聞見血腥氣里，魂魄被撕碎后才有的淡淡焦糊。

這不像勝利，更像一場屠宰后的短暫歇息。

李青云的眼角余光，如一根無形的線，始終牽在宋洪身上。

那宋家長房的嫡孫，就那么立在人群里，像一根木樁。

周遭的血腥、慘叫、歡呼，都像被一層無形之墻隔開，分毫不染。

他那張溫和的臉上，沒有半分波瀾，平靜得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那不是鎮定，是漠然。

是定人生死的上位者，俯瞰著一群注定要死的螻蟻做最后掙扎時，那種不帶半分活人氣息的……冰冷。

就在這時，宋洪動了。

他默默將所有人領到一處僻靜的窄巷之中。

并未理會修士們周遭歡呼，也未看那正在穩固的陣法。

只是慢條斯理地，從儲物袋中摸出一張半舊的獸皮地圖。

那地圖，泛著邪異的暗紅，上頭的線條如同活物，微微蠕動。

李青云瞳孔猛地一縮。

那不是一張簡單的地圖！

上面用朱砂標注的，竟是整個一線天坊市所有關鍵節點的陣法脈絡！

密密麻麻的小字，記錄著每一間白家商鋪中各種寶物的信息。

詳盡程度，恐怕連白家自己人都未必能及！

李青云的“陣法之眼”，此刻在腦中瘋狂示警。

宋洪所圖，絕不止是趁火打劫。

他是要……釜底抽薪！

宋洪攤開地圖，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終于亮了。

那不是生路的光。

是屠夫看見養肥的牲口晃到屠案前，該落刀時的兇光。

他甚至沒回頭，聲音平得像死水，卻清晰地落在身后幾個隨從耳中。

“宋巖，你帶青云師弟去‘天工坊’。”

“宋石，你去‘靈藥園’。”

“宋山，‘礦料庫’歸你。”

“……”

“記住，東西到手，就把鋪子一把火燒了，別留活口。”

說著，他從懷中拿出幾十個標記好的儲物袋，快速分發下去。

那幾個影子似的隨從，沒有言語，也無遲疑，齊齊一拱手，便悄無聲息地融進混亂的陰影。

那份利落，仿佛這套殺人放火的流程，已演練了千百遍。

李青云的心，徹底沉到了底。

他腦中轟然一響，如遭重錘，一時失神。

他想不通。

宋洪如此精明，可做的事情如此魯莽，竟全是破綻。

他踏前一步，聲音干澀如石磨：

“宋師兄，白家已經穩住陣腳，坊市又有大修士坐鎮。在陣法抵擋之下，獸潮早晚要退。

“我們此刻動手洗劫，莫不是自投羅網？”

宋洪聞言，這才緩緩轉頭。

那張溫和的臉上，頭一回，勾起一絲譏誚與憐憫。

他瞧著李青云，像在瞧一個即將知道自己死期的可憐蟲。

“穩住了？”

宋洪像是聽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從鼻子里哼出一聲。

“青云師弟，眼見，未必為實。”

他抬手，指了指外面黑壓壓的獸潮。

又指了指頭頂看似堅不可摧的紫色光幕，口氣尋常得像是在說吃飯喝水。

“白家……完了。

“記住我的話，這大陣，馬上就破。

“那時，就是你們動手的信號。”

李青云全明白了。

宋洪的“閑逛”……

留在白家要地的詭異標記……

這整座坊市，從頭到尾，就是個請君入甕的殺局！

白家、散修、甚至他李青云……

全都是這盤棋上，可以被犧牲的棋子。

他不是籠中鳥，是被扔進磨盤里的一粒豆子。

要么被碾成粉末，要么……

就在磨盤停下前，把自己變成一顆砸不碎、碾不爛的金剛鉆！

念及于此，李青云沒再多言，跟著那個叫宋巖的漢子，一頭扎進血與火浸透的黑暗。

刀光起，人頭落。

血泊沒過腳踝。

宋巖的刀，快，也冷。

像一架沒有感情的殺戮機器。

李青云的靴子踩進血泊，濺起的腥熱液體打濕褲腳。

他看見一個斷臂的白家修士，臨死前還死死攥著一枚傳訊玉簡，想傳遞最后的警報，卻終究慢了一步。

他甚至聞到，空氣中除了血腥，還有靈石被捏碎后殘留的粉塵味。

他知道，這不是仇殺，是一場蓄謀已久的……

戰役。

而他，正身處風暴眼。

宋巖仿佛背后長了眼，頭也不回地冷聲道：

“別看，看多了，晚上睡不著。”

李青云收回目光，心里那點最后的僥幸，跟著腳下尚有余溫的尸骸，一并涼了下去。

兩人這一路，與其說是潛行，不如說是屠戮。

……

跟著宋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血肉爛泥，終于摸到“天工坊”外。

李青云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下意識抬頭，望向高塔上的白衣身影。

白景天依舊劍光如龍，神威凜凜。

可李青云卻捕捉到，他臉上那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這位新晉的筑基大修，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

但，為時已晚。

可他那顆懸著的心，還沒等落回肚子里。

“吼——！”

三聲更加霸道兇戾的咆哮，如三道炸雷，從妖氣染黑的天際轟然炸響！

那動靜，不是活人喉嚨能發出的。

是拿山當鼓，拿天當鑼，硬生生擂出來的！

震得整座坊市，連帶所有修士的心，都跟著猛地抖了三抖！

頭頂那座剛剛還穩如泰山的護山大陣，紫色的光幕如遭重擊，“嗡”的一聲劇烈晃動。

光，瞬間就黯了。

流轉的符文，像燒到盡頭的燈芯，明滅不定，隨時都會熄滅。

三股濃郁十倍的滔天妖氣，混著令人作嘔的血腥與蠻荒，如決堤天河，兜頭蓋臉地灌了進來！

李青云的臉，“唰”地一下，沒了人色。

他知道。

宋洪那句催命符似的預言，應驗了。

新的恐怖，降臨了。

那無可避免的災劫，只怕足以將筑基修士。

都碾為齏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