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鐵匠鋪里，寒氣像無形的刀刃般鉆進萊恩的破毯子。他在一陣劇烈的咳嗽中醒來，喉嚨里泛著鐵銹般的血腥味。草墊下的碎石在背上留下了深紅色的壓痕，但比起老霍克醉酒后的拳腳，這點疼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他睜開酸澀的雙眼，鐵匠鋪低矮的天花板上，蛛網隨著熔爐的余熱輕輕晃動，在墻上投下蛛爪般的陰影。昨夜藏的半塊黑面包就在墻角的老鼠洞旁，現在爬滿了青灰色的絨毛，像覆著一層詭異的霜。

“至少比餓死強。“萊恩輕聲自語，拔出靴筒里的匕首。這把老霍克淘汰的邊角料已經銹跡斑斑，但削掉面包上腐爛的部分還算利落。他機械地咀嚼著，霉味在舌尖擴散，讓他想起上周那個因吃了霉變谷物而死去的磨坊學徒。

當手指無意間碰到腰間的青銅紐扣時，他的動作頓了一下。這枚邊緣刻有螺旋紋路的紐扣是母親留給他的唯一物件，十五年來被他摩挲得光滑如鏡。有時在噩夢中，他會夢見一雙蒼白的手將這枚紐扣別在他衣領上，但永遠看不清那張模糊的臉。

門外突然傳來沉重的腳步聲，萊恩迅速把紐扣塞回襯衣內側。木門被踹開的瞬間，一桶冰冷的臟水潑了進來。

“懶骨頭！熔爐都快熄了！“老霍克的聲音像砂紙磨過生鐵。這個四十歲就駝了背的鐵匠渾身散發著劣質麥酒的氣味，通紅的酒糟鼻上布滿蛛網般的血管。水桶砸在萊恩腳邊時，他條件反射地弓起背，這個姿勢能讓肋骨少斷幾根。

“今天要把城防軍的二十把劍開刃，“老霍克啐了一口，黃褐色的痰液落在萊恩腳邊，“干不完就別想吃晚飯。“

萊恩低頭盯著那片水漬在地面擴散，聽見自己的指節在背后攥得咔咔作響。三年前他還會反抗，直到老霍克用燒紅的鐵鉗在他左肩留下永遠的烙印——一個歪歪扭扭的“賊“字。現在那里結著厚厚的疤，像塊丑陋的補丁。

正午的太陽像團模糊的光暈掛在鉛灰色天空上。萊恩拖著裝滿廢鐵的推車穿過集市時，教會新貼的告示牌前已經圍滿了人。他本想低頭快步走過，但“暗影“這個詞像毒蛇般鉆進他的耳朵。

“...北境抓住的那個怪物孩子，據說能讓影子變成刀子，“一個禿頂商人正唾沫橫飛地比劃著，油膩的手指在空氣中劃出弧線，“審判庭當場就點了火刑，結果你們猜怎么著？火堆里的影子突然活了，絞死了兩個圣騎士...“

萊恩的胃部突然痙攣，他加快腳步，腰間的青銅紐扣貼著皮膚發燙，仿佛突然有了溫度。轉過兩個街角后，垃圾巷特有的腐臭味讓他稍稍安心。這里堆滿了魚內臟和爛菜葉，連教會巡邏隊都會繞道而行。

艾莉婭的銀發在昏暗中格外醒目。她正蹲在一堆破陶罐旁，小心翼翼地將一株熒光蘑菇塞進藥筐。聽到腳步聲的瞬間，她像貓一樣繃緊身體，右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短刀上。

“是我。“萊恩輕聲說。他們之間有一套特殊的口哨作為暗號，但今天他的喉嚨疼得發不出聲音。

艾莉婭放松下來，甩了甩手指上凝結的血痂。“教會狗今天搜查了幾家？“

“東區三戶。“萊恩遞過偷來的繃帶，注意到她左手小指不自然地彎曲著——這是上周她為貧民窟一個發熱的孩子治療時，被舉報的代價。“有個孩子因為眼睛是紫色就被帶走了。“

少女冷笑一聲，突然拽過他的手腕。萊恩這才發現自己的虎口裂了道口子，血珠正沿著掌紋蔓延，像一條微型河流。

“你需要'那種藥'嗎？“他試著轉移話題。艾莉婭私下調配的止痛藥膏在黑市能換半個月口糧。

“先管好你自己。“她粗暴地撕開繃帶，卻把最后半塊乳酪拍進他手里。乳酪用香草包著，是艾莉婭最喜歡的口味。“你的肋骨都能數清了，可憐別人前先可憐自己。“

萊恩捏著乳酪沒動。遠處鐘樓傳來三聲悶響，那是教會巡邏隊換崗的信號。艾莉婭突然轉身整理藥筐，一本舊書從草藥底下露出邊角。萊恩瞥見燙金的書脊上殘缺的字母，像是“上古“什么的，封面上還有模糊的塔形圖案。

“今晚老地方見。“艾莉婭壓低聲音，“我找到了關于'黑塔'的新線索。“

萊恩剛要追問，一陣尖銳的哨聲從集市方向傳來。兩人對視一眼，艾莉婭像影子般滑進巷子深處，而他繼續推著廢鐵車往鐵匠鋪走去，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黃昏的陰影爬上西墻時，萊恩終于干完了活。老霍克扔給他一枚銅板作為“獎賞“，他小心地藏進鞋墊下面。廣場方向突然傳來喧嘩聲，伴隨著皮鞭的脆響和人群的驚呼。

“雷奧大人又開始狩獵游戲了，“鐵匠鋪的幫工幸災樂禍地說，“今天賭幾個奴隸能活下來？“

萊恩的胃部再次絞痛起來。他本該直接去城外的廢棄磨坊等艾莉婭，但雙腿卻不受控制地向廣場移動。也許是因為今天削面包時，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十七歲了，卻活得還不如一條看門狗。

廣場中央，五個奴隸被鐵鏈拴在石柱上。其中最瘦小的男孩不過八九歲，左眼腫得睜不開，裸露的胸口能看到清晰的肋骨輪廓。穿著猩紅披風的雷奧子爵正優雅地試著一根嶄新的鍍金馬鞭，鞭梢在夕陽下劃出刺目的金光。

“賭注加倍！“子爵的聲音像蜜糖裹著毒藥，“撐過十鞭的賤種可以多活一天！“

萊恩認出了那個擋在男孩面前的洗衣婦——上個月他發高燒時，這個沉默的女人偷偷多給了他半塊肥皂。現在她后背的粗布衣服已經和皮肉粘在一起，每喘一口氣都在發抖，卻依然死死護著身后的孩子。

“別看。“艾莉婭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旁，冰涼的手指拽住他的衣袖，“西城門有個排水管能出城，我找到了關于你紐扣的...“

第四鞭抽在男孩肩上時，皮肉撕裂的聲音讓萊恩的大腦一片空白。等他回過神來，自己已經站在了廣場中央，擋在男孩和子爵之間。

時間仿佛突然變慢了。他看見子爵因興奮而扭曲的笑臉，看見士兵們鐵靴碾過石板濺起的灰塵，聽見艾莉婭念咒語時特有的卷舌音。一道藍光從她法杖射出，卻在接近子爵時被其胸前的銀質護符反彈，炸開的魔法余波掀翻了三個圍觀者。

然后是貫穿左肩的劇痛。

當矛尖從他后背穿出時，萊恩荒謬地想起老霍克常說的話：“你這種陰溝老鼠，死了連野狗都嫌臭。“溫熱的血液順著矛桿滴落，第一滴血接觸到他影子的瞬間，整個世界突然安靜了。

他腳下的黑影開始蠕動，像煮沸的瀝青般隆起、拉長，瞬間纏住最近士兵的腳踝。骨骼碎裂的聲音令人牙酸，更多影子從四面八方涌來，順著盔甲縫隙鉆入人體。那個舉矛的士兵突然僵住，眼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黑色侵蝕，最后連慘叫都沒發出就變成了一具干尸。

等萊恩踉蹌著爬起來，五具干尸正以詭異的跪拜姿態圍著他，焦黑的皮膚緊貼骨骼，仿佛被某種力量抽空了全部血肉。廣場上的人群早已四散奔逃，只剩下幾個嚇癱的商販和呆若木雞的雷奧子爵。

“萊恩！“艾莉婭的尖叫驚醒了他。少女的臉色比月光還蒼白，法杖指向廣場另一端——三個白袍人正逆著人流奔來，胸前的銀太陽徽章在暮色中泛著冷光。

“現在你明白為什么教會要殺光暗影血脈了。“她拽著他鉆進小巷時，萊恩最后回頭看了一眼。

雷奧子爵的尸體仰面倒在血泊中，驚恐的表情永遠凝固在臉上。一枚染血的銀徽章從他懷中滑出，在石板路上閃著詭異的光。萊恩瞇起眼睛，看清了徽章背面刻著的圖案——荊棘環繞的黑塔，和艾莉婭書中那個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