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比先前的威壓更沉重,更粘稠,沉甸甸地壓在狹小破敗的房間里。油燈微弱的藍焰在角落顫抖,仿佛也被那托舉著少年身體的虛幻手掌吸去了全部的光熱。
那只手,由純粹凝練的青白色靈魂之力構成,五指修長枯瘦,骨節分明,如同最上等的冷玉雕琢。它虛托在蕭炎失去意識向后靠倒的頸后,掌心離肌膚寸許,流淌的溫潤光華形成一個細微的光暈,堪堪穩住他軟塌的身軀。血液從他額角和口鼻滲出,在慘白的面容上勾勒出刺目的紅,襯著墻壁剝落的灰色粉塵和碎裂的木渣,猶如一幅殘酷圣像。
墻角地面,那三縷被青白色符文光罩死死禁錮的灰黑色氣霧還在無聲地、絕望地沖撞,每一次扭曲都讓那光罩表面的古老符文流轉加速,發出細微的滋滋聲,如同水滴落入滾油。污穢與凈化,在此間角力。
時間像是被凍結在這一刻。
蕭戰直勾勾地盯著那只非人的手掌,眼珠子仿佛要從眼眶里瞪出來,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破舊的風箱發出嗬嗬的抽氣聲。驚恐、茫然、一種無法形容的、觸及世界真相邊緣的巨大荒誕感,徹底塞滿了他的腦海。那不再是戒指,而是一扇門……一扇通往他無法理解、更無法觸及之恐怖領域的門!而他的兒子……
大長老蕭昆身體篩糠般顫抖,面如金紙,哪里還有半分平日大斗師的威嚴氣度。他死死盯著那只靈魂手掌,又恐懼地瞥一眼地上掙扎的灰氣光籠,最后目光落在蕭炎毫無血色的臉上,嘴唇哆嗦著,連話都組織不出來。二長老、三長老更是癱軟在地,頭也不敢抬,恨不得自己能變成一粒塵埃消失。
“嗬……咳……”蕭戰猛地嗆咳起來,這一聲,仿佛打破了無形的壁壘。
他眼中瞬間爆發出不顧一切的瘋狂!那是父親的本能壓過了對未知的恐懼!管它是什么東西!那是他的兒子!
“放……放開我兒!”嘶吼聲帶著破音的悲愴,蕭戰不顧一切地向前撲去,三星斗師的力量本能灌注雙臂,帶著撕裂空氣的呼嘯,狠狠地抓向那只托著蕭炎頸后的靈魂手掌!他要搶回自己的兒子!
然而——
就在蕭戰布滿老繭的手指即將碰觸到那青白玉石般的手掌邊緣的剎那!
那只手,食指指尖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向上微微屈彈了一下。
嗡!
一股無形的、溫和卻蘊含著不容置疑偉力的柔和斥力,如同春日的微風吹皺水面,又似無形的棉紗隔空拂動,輕輕地、卻無比堅定地印在了蕭戰的胸口!
力道并不強,甚至談不上傷害。
但蕭戰沖勢兇猛的身體卻像是撞在了一道無限韌性的水墻之上!他拼盡全力的一撲,竟被這股柔和的斥力輕描淡寫地包裹、瓦解、推動著向后滑退了整整三步!每一步都在布滿灰塵的地板上拖出清晰的痕跡!三星斗師的全部力量,在這隔空輕拂之下,如泥牛入海!
沒有碰撞聲,沒有斗氣光芒的激蕩。只有一種絕對力量層面上的碾壓!一種凌駕于凡俗斗氣體系的、更根源層面上的主宰意志!
蕭戰踉蹌站穩,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剛才撞上無形斥力的胸口,又霍然抬頭,死死盯住那只手!眼中的憤怒和擔憂尚未褪去,卻已被一種更加深邃的、混合著無比驚懼和巨大無力的震撼所取代!這是何等力量?!
“此間污穢未清,貿然觸碰,恐傷汝子魂根。”
一個聲音,突兀地在房間內響起。
不是聲音。
那聲音像是從幽深古井的最深處傳來,直接響徹在每一個人的腦海深處!沙啞、蒼老、平淡,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閱盡滄桑的疲憊與一種自然而然的上位者威儀!每一個音節都如同冰冷的石刻,敲在靈魂深處!
藥塵!
話音落下的同時,那只托著蕭炎頸后的青白手掌似乎隨意地向外攤開。隨著這攤開的動作,一道更加凝實、內斂卻讓蕭戰等人靈魂都感到隱隱刺痛的青白色靈魂光束,如同利劍般從那攤開的掌心射出,直刺向墻角那三縷被符文光罩禁錮的灰氣!
嗤——!
如同冰雪消融!那道青白光束精準無比地沒入光罩!內部那激烈掙扎、發出無聲怨毒咆哮的灰黑色氣霧被光束貫穿,驟然僵直!緊接著,光罩內部的凈化符文猛地光芒暴漲,如同無數細小的銀針攢射!
“咿——!”一道完全超出人類聽覺界限、卻直接作用于靈魂本源的凄厲尖嘯猛地爆發!屋內所有人,包括蕭戰在內,都覺得大腦仿佛被燒紅的鐵釬狠狠攪動了一下,劇痛伴隨著強烈的眩暈感,讓他們眼前發黑,幾乎站立不穩!
那三縷灰氣在凈化符文的爆發和靈魂光束的貫穿下,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霜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瞬間由深灰變得黯淡、稀薄、直至……徹底消散!連一絲殘存的濁煙都沒有留下!
污穢湮滅!光籠消失!地面上只余下那個符文最后閃爍消失的幾點微不可查的細碎青白殘光,證明著方才那場發生在微觀層面的生死搏殺。
“穢物已清。此子本源初定,然識海激蕩過度,靈魂深處另有異源纏雜,需靜養修復,不得妄動心力。”
那蒼老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是直接在腦海中回蕩,語氣不帶絲毫情感,如同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客觀事實。他描述的“異源纏雜”,自然指的是蕭炎靈魂核心那混亂而龐大的“萬火”印記殘留。
隨著聲音落下,那只托著蕭炎頸后的青白手掌光芒流轉,如同有生命般,極其平穩地將昏迷的蕭炎后傾的身體往前調整,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絕世珍寶。最終,將他倚靠在墻角那面之前被力量“撫平”的琉璃狀墻壁旁,讓他躺得相對安穩。同時,那手掌掌心微抬,一股極其微弱的溫潤青白氣息如同薄霧般緩緩灑落在蕭炎額頭、胸口幾處大穴之上,那幾處原本劇烈跳動、氣息不穩的血管脈絡在這股氣息的浸潤下,肉眼可見地平穩舒緩下來。
做完這一切,那只青白如玉的手掌并未收回,而是五指虛張,對著墻角地上那幾顆蕭炎之前用來試圖煉藥的、此刻滾落在血跡和塵土中的干癟夜露果核輕輕一招。
無聲無息,那幾顆沾染了血跡和塵土的果核懸浮起來。
只見那五根手指極其優雅靈活地在空中交錯、拂動,如同古琴師撫動無形的弦。隨著指尖軌跡的變幻,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空氣,那些附著在果核上的血污、塵土如同被最精密的刷子刷過般紛紛剝離落下,顯露出果核干枯的表皮。
緊接著——
嗡!
一股極其細微、幾乎無法感知、卻蘊含著某種深邃規則的奇異波動從那五根靈魂手指的拂動間擴散開來!
噗!噗!
幾顆果核的堅硬外殼悄無聲息地裂開一條極其細微的縫隙!沒有任何火焰升騰,也沒有任何高溫逸散!但在場所有人都清晰地感覺到,果核內部蘊含的、極其微弱的那一點用來煉制回氣散的“溫和生機”精華,正被一種無法理解的、純粹以精妙“韻律”驅動的力量強行“提攝”了出來!化為一滴比塵埃還要細小的、散發著純正草木清香的淡青色液珠!
整個過程靜默無聲,卻充滿了讓人目眩神迷的規則美感,超越了世間任何斗技秘法的理解范疇!這已不是簡單的力量展示,這是直指藥道本源的、令人戰栗的“道”!
藥塵指尖輕輕一彈,那滴剛剛萃取成功的液珠如同受到指引,精準地沒入蕭炎微張的口中。
“一滴果核生機露,聊助肉身固本,免得根基傷損過甚。”蒼老的聲音適時響起,平淡地解釋了一句。隨即,那凌空施展了神乎其技的青白手掌終于懸停在戒指之上方寸之地,不再有動作。
房間內只剩下蕭戰等人粗重混亂的喘息。藥塵從出手逼毒、封鎮灰氣、安撫經脈,到最后這一手舉重若輕的無火萃取,每一幕都如同神話降臨,徹底擊碎了蕭昆等人的所有認知!他們看向那只懸浮在戒指上方的虛幻手掌的目光,已經不僅僅是最初的敬畏,更是一種近乎信徒目睹神跡降臨的、深入骨髓的顫抖與震撼!
“前……前輩!”蕭戰終于找回了一絲自己的聲音,雖然依舊干澀嘶啞,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不是因為臣服,而是心中那幾乎將他壓垮的、對兒子未知狀況的恐懼,以及對這超越理解力量的一種最原始、最低微的求助姿態。他對著那戒指,也對著那只手掌的方向,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青石板發出沉悶的響聲!
“前輩!小兒……炎兒他……求您……救救我兒!”聲音悲愴,字字泣血。這位為家族撐起一片天的斗師漢子,此刻將所有尊嚴棄之不顧,只為一個可能。
大長老蕭昆渾身一哆嗦,也猛地反應過來,沒有絲毫猶豫,緊跟著蕭戰跪伏下去,額頭緊貼地面:“前輩!饒命!饒命!蕭家上下……愿……愿聽前輩一切差遣!”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只剩下本能的恐懼與討好。
那只懸浮的、散發著溫潤青芒的手掌,五根枯瘦玉指在昏黃的光線下,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向下垂落了一分。
這個細微的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甸甸的疲憊感。仿佛托著的不只是一個少年,更是一種跨越了無盡時間長河、銘刻著無盡遺憾的宿命。
那蒼老的聲音終于再次響起,如同隔世輕嘆,響在跪拜者的腦海深處:
“身損可補,魂損難全。此子……魂海之變,根植之深,前路之險,遠超爾等所能預想。其禍非因他,實乃有惡念藏匿于陰詭,種下毒根,竊取本源。”
惡念藏匿?竊取本源?!
跪伏在地的蕭戰身體猛地一僵!如遭雷擊!仿佛一直堵塞在心口的某個黑洞驟然被道破!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看向墻角昏迷的兒子!那所謂的斗氣消失三年……是被人……竊取?!
是誰?!
“至于老夫……”戒指上方的手掌再次動作,五根枯指開始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向戒指上方收斂合攏。那過程緩慢得如同背負著千鈞重擔,仿佛要將攤開的某種力量強行收回一個狹小的囚籠之中。“一縷殘魂,茍存于世尚需倚仗此戒為廬,寄身其上已是極限,無力行那逆天奪魂之事。護其靈智不失,引其邪源現形,已是……傾盡所能。”
藥塵的聲音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疲憊與自嘲。那份虛弱感,在他揮手間湮滅魂毒、萃取果露的神威之后,顯得如此突兀,如此……令人心悸。
“前輩!懇請……”蕭戰急急磕頭,額頭已然青紫一片,滲出血絲。
“噤聲!”
一聲冰冷的低喝驟然在所有人腦海中炸響!
不是呵斥,而是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如同即將斷弦的緊張戒備!
嗡——!
那只即將完全收攏沉入戒指上方的青白手掌猛地僵滯!五指如同受到了無形的攻擊,劇烈地、不受控制地震顫起來!它表面流淌的青光瞬間黯淡,仿佛接觸到了某種無形的侵蝕力量!更可怕的是,一縷極其微弱、卻帶著同樣冰冷污穢氣息的灰黑色氣流,如同被驚擾的毒蛇,竟猛然從戒指與蕭炎緊握它的手掌皮膚接觸的縫隙邊緣——悄無聲息地探出了頭!
這灰色氣流比之剛才被逼出的三縷更加稀薄,卻更加凝練,如同一條活物!它似乎對藥塵靈魂力量中蘊含的某種氣息(魂力本身)極度厭惡,又極度渴望吞噬!剛一探出,就纏向那只青白手掌收攏的指尖!
嘶嘶——!
沒有聲音,但每個人靈魂深處都聽到了腐蝕與吞噬的刺耳嘶鳴!那只青白手掌的光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再次黯淡一分!連那穩定如斯的形態都開始出現了極其細微的顫抖波動!
“蝕魂穢氣……竟能循魂息反撲!大意了!”藥塵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的驚怒,首次出現了情緒的劇烈波動!“此物……不僅侵蝕肉身本源!更……污魂!!!”
污魂?!連靈魂都不放過?!
蕭戰和蕭昆等人的驚懼瞬間轉化為極致的冰寒!連靈魂都能侵蝕的劇毒?!
千鈞一發!
就在那縷污魂穢氣即將徹底纏上藥塵靈魂指尖的時刻——
一直昏迷的蕭炎,身體猛地一震!眉心處一點金紅色的光焰驟然亮起!如同最微小卻最純粹的太陽!源自靈魂深處那“萬火印記”的本能排斥力量瞬間被徹底激發!
一股無形的、帶著至高無上毀滅意志的灼熱氣息轟然爆發!
那縷剛剛探出、正要噬向藥塵靈魂的灰黑色氣流仿佛遭遇了最恐怖的天敵克星,發出一聲無形的凄厲尖鳴,瞬間被那灼熱氣息點燃、凈化、如同烈日下的殘雪般消融無蹤!
而那只藥塵的靈魂手掌,則在蝕魂穢氣被驅散、又遭到蕭炎體內“萬火印記”本能灼燒沖擊的瞬間,猛地一顫,再也無法維持懸空的狀態,如同失去了所有力量的幻影,“唰”地一聲,徹底斂入那枚漆黑古樸的戒指深處,消失不見!戒指表面溫潤的光暈也隨之完全黯淡,恢復成之前那毫不起眼的古拙模樣。
房間里,只剩下依舊昏迷的蕭炎倚墻而坐,眉心那點金紅光焰一閃而逝,如同從未出現。唯有墻角地面那幾顆裂開縫隙、卻已被無形力量萃去唯一精華的干癟果核,無聲地見證著方才那瞬息萬變、驚心動魄的博弈。
蕭戰跪在原地,保持著磕頭的姿勢,血液順著額角流下,一滴一滴砸在地板冰冷的灰塵里。他看著墻角昏迷的兒子和那枚重新沉寂的古戒,聽著自己如同擂鼓般瘋狂跳動的心音。剛剛燃起的希望被更深的恐懼再次吞噬。
殘魂……寄身……無力回天……邪源深種……甚至連戒中那位擁有通天徹地手段的前輩都被逼得耗盡力量退回戒中,更被那恐怖的“蝕魂穢氣”循著氣息反噬……
他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