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殘月斜掛天際，形如銹蝕的彎鉤，吝嗇地灑下幾縷慘白清輝。

“咕咕，咕咕。”

小沛城，這座在亂世烽煙中搖曳的城池，已然沉入疲憊的夢鄉。

唯有都尉府衙內室，一絲壓抑的喘息，撕破了夜的寂靜。

破舊的窗欞，格棱的影子被月光篩落，斑駁地投在冰冷潮濕的地面上，如同被無形巨手撕扯得支離破碎的尸體。

空氣里彌漫著陳舊木頭、劣質草藥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鐵銹混合的氣息。

“嗬——”

一聲短促、仿佛溺水者瀕死的吸氣聲猛地響起。

榻上，陳洛如同被噩夢扼住了咽喉，身體驟然繃直，從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彈坐而起！

冷汗！

冰冷的、黏膩的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中衣，緊貼著皮膚，帶來一陣透徹骨髓的冰涼。

張遼歸順本該是皆大歡喜的事情，自己怎么開始做起了噩夢！

深秋的寒意毫不留情地侵入毛孔，讓他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寒噤。

“呼…呼…呼……”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膛劇烈地起伏，如同一條被拋上岸、垂死掙扎的魚。

眼前，刺目的白光殘影仍未消散——那不是戰場刀劍的冷厲反光，而是冰冷、慘白、帶著永不停歇的“嗡嗡”低鳴的熒光燈管！

尖銳的、不屬于這個金戈鐵馬時代的電子合成音的余響，還在耳膜深處尖嘯。

更清晰的是那巨大的、光潔得令人心慌的玻璃幕墻，上面映照著無數扭曲蠕動的人影和泛著金屬寒光的冰冷器械……

現代！

那個光怪陸離、規則森嚴、秩序井然卻又冰冷得沒有絲毫人情味的世界！

那個他以為早已被這亂世的烽火狼煙徹底埋葬、碾作塵埃的“前世”！

“這……這到底……”

一股強烈到令人窒息的“余悸”，混雜著無法言喻的恐慌與深入骨髓的迷茫。

他幾乎是本能地伸手，死死按住肋下那劇痛的源頭，五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

仿佛只有這真實的、錐心刺骨的痛楚，才能將他從那荒誕離奇的“異夢”深淵里拽回來，才能確認這粗糙的麻布繃帶、這帶著自己體溫的肌膚、這肋骨堅硬的輪廓……

都是真實的！

這是真實的、屬于這漢末動蕩年代的軀體，屬于“陳洛”而非那個模糊的代號。

然而，夢中的景象太過清晰了。

那冰冷規則下運行的龐大秩序感，那科技帶來的便捷與隨之而來的極致疏離……

與眼前這彌漫著血腥、塵土、草藥、汗水和腐朽氣息的黑暗房間，形成了無比尖銳、足以割裂靈魂的對比。

“不知，他們那邊怎么樣了，知道我犧牲的消息后……”

一種巨大的撕裂感洶涌而來，仿佛他的靈魂被無形的巨斧硬生生劈成了兩半，一半在前世的冰冷秩序中沉浮，一半在現世的血色泥濘里掙扎。

劇烈的頭痛如同無數根針在顱內穿刺，令他幾乎要悶哼出聲。

他在這亂世中浴血拼殺、殫精竭慮地籌謀，以“扶漢”之名聚攏人心、凝聚力量，可他陳洛自己呢？

他的根究竟扎在何處？

這破碎的山河，這飄搖的烽火，真能成為他靈魂的歸屬之地嗎？

那來自靈魂深處的、橫亙在兩個截然不同世界之間的巨大鴻溝，如何填平？

“扶……漢……”

喉頭艱難地滾動，陳洛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近乎野獸受傷后的嗚咽低吼。

這兩個如同千鈞巨石般沉重的字眼，此刻幾乎要將他的胸腔壓垮。

為了這個信念，他忍受著非人的傷痛，驅動這具在神亭嶺下就已瀕臨極限的軀殼一次次爆發出焚盡生命的恐怖力量，在刀鋒上起舞，在血海中搏命！

但這信念……這面凝聚著無數人希望的旗幟，真能填平那源自靈魂本源的、兩個世界碰撞產生的巨大鴻溝嗎？

真的能彌合他內在那無法言說的撕裂嗎？

迷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吞沒，滅頂的窒息感洶涌而來。

“不，不。”

他猛地掀開身上那層聊勝于無的薄衾，踉蹌著下榻。冰冷的石板透過薄薄的足衣傳來刺骨的寒意。

他在濃稠如墨的黑暗中摸索著，指尖劃過粗糙的木案邊緣，終于觸碰到一個熟悉的物件——

那頂劉備親手為他編織的舊草帽。

“它！”

他一把抓起，緊緊攥在手里，仿佛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粗糙的草莖摩擦著掌心敏感的肌膚，帶來一絲微弱的、帶著陽光氣息的暖意，那是泥土和田野的味道。

這熟悉而樸實的觸感，像一道微弱卻堅定的暖流，瞬間涌入他混亂冰冷的心神，稍稍拉回了他那幾乎飄散到時空裂隙中的意識。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混雜的寒意和塵埃似乎也多了幾分實感。

他摸索著披上一件質地粗糙的外袍，又將那柄沉甸甸、飲血無數的環首龍雀刀穩穩地掛在腰間冰冷的銅鉤上。

冰冷的刀鞘貼在腿側，帶來一種沉甸甸的踏實感。

“我來自哪？又要去向何方？”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深秋寒夜特有的凜冽冷風猛地灌入，撲面而來，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扎在臉上。

這突如其來的寒意，卻像一盆冰水，澆熄了他腦中混亂翻騰的噩夢余燼，帶來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

他需要出去。他必須離開這令人窒息、仿佛要將他的靈魂重新拖入異夢的黑暗和死寂。

他需要一點東西，一點能將他牢牢錨定在這個世界、這個時代的東西。

一點能證明他是“陳洛”，而非那冰冷幻夢中無根浮萍的東西。

“既然無法入眠，不如出去走走。”

軍營深處，靠近馬廄的一處僻靜角落。

夜風卷過空曠的校場，帶著枯草和馬匹特有的氣息。

一堆篝火在此刻顯得格外溫暖，干燥的木柴在火焰的舔舐下噼啪作響，爆裂出細碎的火星，它們向上飛舞，瞬間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無患。”

橘紅色的火光跳躍著，努力驅散著深秋深夜刺骨的寒意。

火光映照的中心，一人盤膝而坐。

綠色的戰袍在熾熱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深沉的凝重，如同冬日凍結的湖面。

“弈者舉棋不定，”

他身形挺拔如山岳，面前沒有酒壇，亦無杯盞，只是靜靜地、近乎凝固地注視著眼前跳躍舞動的火焰，

“不勝其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