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秋意漸濃，青藤高中的銀杏葉開始染上淺淺的金黃。午后的陽光不再灼熱，帶著恰到好處的暖意，慷慨地鋪灑在寬闊的操場上。體育課的自由活動時間，是青春荷爾蒙最肆無忌憚釋放的時刻。

高一（3）班和高二（1）班的體育課恰好排在同一節(jié)。操場像一鍋煮沸的水，充滿了各種聲響：籃球撞擊地面的“砰砰”聲、排球劃破空氣的“呼呼”聲、女生們跳皮筋的歡快歌謠、男生追逐足球的吶喊助威……空氣里彌漫著草葉被踩踏后散發(fā)的清新氣息和少年人蓬勃的活力。

余響迎剛和小滿她們打完一輪羽毛球，額頭上沁出細(xì)密的汗珠，臉頰紅撲撲的，像熟透的蘋果。她喘著氣，將球拍遞給旁邊的同學(xué)，準(zhǔn)備去場邊喝口水休息一下。

“響迎！再來一局嘛！”小滿意猶未盡地喊道。

“不行了不行了，讓我歇口氣！”響迎笑著擺擺手，抓起自己的水杯，朝著操場邊緣靠近教學(xué)樓那排長椅走去。

擰開水杯，清涼的水滑過喉嚨，瞬間緩解了運動帶來的燥熱。她隨意地掃視著周圍熱鬧的場景，目光掠過奔跑的身影、跳躍的姿態(tài)、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的汗珠……一切都充滿了活力四射的喧鬧。就在她的視線無意識地掃過教學(xué)樓二層那排窗戶時，她的動作忽然頓住了。

高二（1）班的教室窗戶，大部分都敞開著。在那一扇扇窗戶后面，是或奮筆疾書、或三兩交談的同學(xué)身影。然而，在靠近走廊盡頭的那扇窗邊，一個熟悉又安靜的側(cè)影，像一枚投入沸水的冰塊，瞬間凝固了她的目光。

是許亦。

他沒有像其他同學(xué)一樣下樓活動，也沒有在教室里和誰交談。他就那樣獨自一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將他半邊身子籠罩在暖金色的光暈里。他微微側(cè)著頭，目光似乎投向窗外遙遠(yuǎn)的某個虛空點，又似乎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眼神空茫。他的坐姿很端正，背脊挺直，一只手隨意地搭在攤開的書本上，另一只手的手指，無意識地、極其緩慢地敲擊著桌面，發(fā)出幾乎聽不見的、規(guī)律的輕響。

喧囂的操場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靜音鍵。籃球的撞擊聲、同伴的呼喊聲、風(fēng)吹過樹葉的沙沙聲……所有的聲音都潮水般退去。響迎的視線牢牢地鎖定在那個安靜的側(cè)影上。他像一幅被鑲嵌在喧囂背景板里的靜物畫，帶著一種遺世獨立的疏離感，又像一座沉默的島嶼，任憑周遭海浪翻涌，兀自巋然不動。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響迎握著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緊。不是心動，不是迷戀，而是一種更深沉、更難以言喻的觸動。在這樣充滿活力的集體場合，他卻選擇了一個人留在空蕩的教室里，安靜地發(fā)呆？他在想什么？是那些深奧的俳句？還是某個難解的數(shù)學(xué)題？或者……只是單純地不想融入這沸騰的人聲？

這個疑問，像一根細(xì)小的藤蔓，纏繞著她日益增長的好奇心。自那次走廊碰撞后，“許亦”這個名字連同他那沉靜又帶著點矛盾的形象，就時不時地在她腦海里閃現(xiàn)。小滿口中的“冰山學(xué)神”標(biāo)簽，和他摸索眼鏡時的笨拙、談?wù)撡骄鋾r眼底那轉(zhuǎn)瞬即逝的微瀾，以及此刻夕陽下安靜收拾書包的剪影，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一個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神秘的謎題。

她忍不住想看得更清楚一點。她往前走了幾步，更靠近教學(xué)樓的墻根，仰起頭。從這個角度，她能看到他清晰的下頜線，挺直的鼻梁，還有鏡片在陽光下反射出的細(xì)小光點。他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樓下操場上發(fā)生的一切漠不關(guān)心。陽光在他冷白的皮膚上跳躍，給他周身鍍上了一層近乎透明的光暈。

就在這時——

仿佛某種無形的感應(yīng)，又或者只是視線掃過時無意的停頓。

一直凝望著虛空的許亦，目光毫無預(yù)兆地、極其自然地向下移動，掠過操場喧鬧的人群，然后，精準(zhǔn)地落在了那個仰著頭、正一瞬不瞬看著他的女孩身上。

兩道目光，在喧鬧與寂靜的交界處，在秋日午后的暖陽里，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響迎的心臟猛地一跳，像是被那平靜無波的目光輕輕蟄了一下。不是驚嚇，而是一種瞬間被看穿的慌亂。她完全沒有料到他會突然看過來！她像一只在偷看時被抓個正著的小動物，幾乎是本能地，猛地低下頭，假裝被操場上的什么東西吸引了注意力，心臟卻在胸腔里“咚咚咚”地擂起鼓來。

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在微微發(fā)燙。太尷尬了！他看到她了嗎？他認(rèn)出她了嗎？他會不會覺得她很奇怪？為什么要一直盯著他看？

響迎懊惱地咬了咬嘴唇她強迫自己把目光投向正在進行的足球賽，假裝看得聚精會神，手指卻緊張地?fù)钢乃芰贤鈿ぁ?

過了幾秒，也許是十幾秒，那漫長而煎熬的幾秒鐘過去后，她才鼓起勇氣，用眼角的余光，飛快地、極其小心地再次瞟向那個窗口。

許亦已經(jīng)轉(zhuǎn)回了頭。

他依舊維持著之前的姿勢，側(cè)著頭，目光投向遠(yuǎn)方。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對視，只是他視線流轉(zhuǎn)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瞬間，像掠過一片樹葉，一朵云，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路人甲。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驚訝，沒有疑惑，更沒有被打擾的不悅。一切又恢復(fù)了原狀，他還是那個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安靜剪影。

響迎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緊繃的肩膀松懈下來，但心里卻涌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復(fù)雜滋味。是慶幸他沒在意？還是……一絲微妙的失落？他果然像小滿說的那樣，對周圍的一切都漠不關(guān)心嗎？包括她這個幾天前撞過他、又剛剛“偷窺”了他的人？

“喂！余響迎！你干嘛呢？對著教學(xué)樓發(fā)呆？想上去自習(xí)啊？”小滿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帶著運動后的喘息和戲謔。

響迎被嚇了一跳，水杯差點脫手。她趕緊收回心神，掩飾性地喝了一大口水：“沒……沒什么，看那邊踢球呢。”她指了指遠(yuǎn)處正在激烈拼搶的足球場。

“嘁，有什么好看的。”小滿順著她的手指看了一眼，不感興趣地撇撇嘴，隨即又神秘兮兮地湊近，壓低聲音，“哎，你看那邊二樓窗戶！看到?jīng)]？那個靠窗坐著的！”

響迎的心又提了起來，明知故問：“誰啊？”

“還能有誰！冰山學(xué)神許亦唄！”小滿用一種“你懂的”語氣說道，“你看他，體育課都不下來，一個人在教室里發(fā)呆裝深沉！真是怪人一個。你說他腦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不知道。”響迎搖搖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又飄向了那個窗口。許亦依然保持著那個姿勢，像一尊凝固的雕塑，隔絕了樓下的所有喧囂。小滿的吐槽讓她心里有點不舒服，忍不住小聲辯解了一句：“可能……他只是喜歡安靜吧。或者，在想很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事情？”小滿夸張地翻了個白眼，“在教室里發(fā)呆算什么重要事情？我看他就是孤僻！不合群！響迎我跟你說，這種人離遠(yuǎn)點好，省得被凍傷。”小滿挽起她的胳膊，把她往球場方向拉，“走走走，別管他了，我們?nèi)タ茨猩蚯颍犝f隔壁班那個籃球隊長今天超帥的！”

響迎被小滿拉著往前走，腳步有些遲疑。她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

許亦的身影在窗口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模糊的小點，融在陽光和窗框的線條里。那個短暫的對視像一顆投入心湖的小石子，雖然漣漪很快平復(fù)，但終究留下了一點痕跡。它沒有讓她“喜歡”上他，卻讓那份關(guān)于“許亦是誰”、“他在想什么”的好奇心，像吸飽了水的海綿，沉甸甸地墜在心底。

她開始想知道，在那座看似平靜的“冰山”之下，究竟藏著怎樣的風(fēng)景？那個在喧囂操場上捕捉到的靜默剪影，和他無意間投來的那一眼，成了她好奇地圖上，一個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想要靠近的坐標(biāo)點。探索的欲望，在秋日的陽光下，無聲地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