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1918年:隔斷紅云聽玉簫
- 沈繡:繡娘也能名垂青史
- 狼山上的郎
- 3302字
- 2025-07-09 14:19:43
第45章 1918年:隔斷紅云聽玉簫
張謇:雪君,明朝沙健庵先生要來南通。去年你吃了他開的藥,效果蠻明顯。這次再請他好好診治,對癥下藥,定能妙手回春。前面你多次提到過施針,今朝該把把細細講講了。
沈壽:好,今朝講講施針。施,就是施加在其它針法上的意思。
張謇:嗯,是“己所勿欲,勿施于人”的“施”,《禮記·祭統》:“施于蒸彝鼎。”其中的“施”是鑄刻的意思?!睹献印罚骸傲盥剰V譽施于身?!倍加小笆┘印敝?。呵呵,不好意思,我又掉書袋子了,雪君,請繼續講。
沈壽:這種針法疏而不密,分岔而不并攏,靈活而不死板,參差而不必齊整。繡翎毛走獸,大多適用施針,小部分的云、水、石坡也適合用施針。精品中的翎毛走獸,在套針上加一層施針;更精致的,就用施針打底,并在上面連續加施四至六層,但是第二層必須和打底的繡線紋路錯開,不可與它疊合。至于四、五、六層也是一樣,使層與層之間不會相互遮蓋。打底的繡線顏色要選同類顏色中最淡的一種,然后逐漸加深。陽面光照的地方用淺色的繡線,陰面部分用深色的繡線。以最淺的顏色打底,用意是為了安排陰陽面眾多顏色的深淺次序。陰面顏色最深的地方,打底的顏色可以比陽面打底的顏色更深一色,而在陰陽面的交界處,必須用長短針,顏色要盡量柔和,不可以把界線的痕跡露出來。光線轉折的地方要用短針,看起來才能十分的自然圓轉。至于繡翎毛走獸的蹄爪,用齊針,不要用施針。繡施針的時候,必須運針如筆。
張謇:我曾聽你講過施針的應用非常靈活,能否舉個把例子講講?
沈壽:好的。先生看這幅老虎,這是宋金苓繡的,多好啊。這是一只正面的老虎,你看,額頭施直針,顴骨施斜針,臉頰施橫針,下巴又施直針,針法略像旋針,在脖子、背部、肩膀、腹部和橫條的虎紋都施斜針。環繞著臀部和后腳的地方,繡施針。變化多的吧?如果是側看或向后看的老虎,施針的方式又會因虎的姿態而有不同變化。
張謇:因勢而化,變化多端,刺繡真是門大學問?。?
沈壽:剛才說到的旋針是這樣的,就是迂回旋轉的針法。例如繡一棵屈曲不直的樹木,蜿蜒曲折的龍、蛇、回漩激流的波浪,要繡出它們的拳曲、蜿蜒、漩激,都適合用短針。處理光線的陰陽、顏色的深淺,與施針的方法相同。像我以前繡過的《龍》,采用的旋針,其實就是用接針或?針盤旋而刺,順著龍身回旋的紋路用短針盤刺,勻密不露針腳。
——《雪宧繡譜》之《針法》“施針”“旋針”
民國七年(1918年)農歷三月廿九,立夏后的第三天,一場淋漓的雨過后,天氣似乎一夜之間躁熱起來。沙元炳穿了單衣,帶了一名仆人,登上大達內河輪船公司的“達?!碧栃』疠啞Y~房(相當于船長,輪船上舵工、管輪、小工、水手等均由其管束)一看是公司經理來了,忙把沙元炳領到貴賓室安坐,端茶倒水。沙元炳讓仆人奉上船票和餐費,賬房推托:“健庵先生,您的就免了吧?!?
沙元炳正色道:“我今天就是一普通船客,坐在這里已是破例,豈能再壞了公司的規矩?”他指著貼在艙壁上的《通州大達公司內河小輪賬房舵工管輪約》,說,“不準擅收過客,托言親戚,希圖隱瞞客票,一經查出,均予重罰——這可不僅僅是對拖船水手的約束,你應該帶頭遵守執行。”
賬房的臉紅一陣白一陣,連連點頭:“是,是,是?!?
沙元炳是如皋名流,和張謇是1894年的同科進士,都是帝師翁同龢的門生,比張謇小11歲,戊戌政變后辭官還鄉,和張謇合作辦教育、實業、公益,可以說他就是如皋的張謇。他和張謇一樣,詩文俱佳,不同的是,沙元炳還是個名醫。去年,他就應張謇之請,專程來南通為沈壽診治。
大達內河輪船公司是1901年張謇和沙元炳等合股開辦的,張謇任總理,沙元炳任經理,經過近20年的經營,開辟了南通至揚州、呂四、二甲、鹽城、東臺、掘港等10條航線,沿途有50多個碼頭,擁有小火輪20艘、拖輪14艘。在小火輪的轟鳴聲中,沙元炳望著通揚河中掀起的波濤,心潮起伏。想當年,創業何其艱難。小火輪一開,受鹽官、鹽商控制的木船運輸商強烈抵制,反對的理由五花八門,有的甚至荒誕不經:河道狹窄,小輪要碰撞木船;掀起水浪會沖坍河岸,阻塞運河;小輪煙囪的火星會引起草船火災;輪上爐灰將污染飲水……按照張謇的說法是:幾乎把“水火、盜賊、瘟疫世間一切大患,悉歸獄于小輪,多方阻抑”。還好,總算披荊斬棘,乘風破浪,越辦越興旺。而今河道基本暢通,客源貨源充足,汽笛聲聲,船來船往,一派繁榮景象。這次去南通,沙元炳也順便想把輪船公司的經理辭了,他在如皋,事務繁忙,沒空關注航運業務。后備人選他也想好了,大生紗廠、資生鐵廠及大豐墾牧公司的股東揚州江都人蔣嘏堂年富力強,聰明能干,完全可以勝任。
小火輪沿途經停丁堰、白蒲、平潮,但見通揚河兩岸的蘆葦青青,在風中搖晃得風姿綽約,水邊的楊柳樹上空,翠鳥翻飛,燕子穿梭,間或又見桃花凋零,枇杷青澀,沙元炳不禁詩興大發,從賬房處借來紙張筆墨,在搖搖晃晃的船艙里,涂涂改改,填了一首詞,《金縷曲》:
“乍見翻疑故。怪殷勤、銜環翠鳥,能通情愫。十二樓頭衫扇換,腸斷蘼蕪舊處。認姓字、今番休誤。老盡桃花人比瘦,甚移家、又近劉郎路。眉暗蹙,憶前度。
枇杷院落三更雨。悄無聲、湘簾窣地,火殘香兔。仆倚屏風僵睡久,半晌才聞笑語。怕燕子、朝來覼縷。別恁倉皇留又懶,怨聲聲、氣笛催歸去。愁未得,買山住。”
船靠上南通大碼頭,沙元炳恰好把詞改定成稿。
這首詞的第一讀者是張謇。
張謇在大碼頭恭候多時,暖融融的陽光照射得他的額頭上一片晶亮。嘈雜的人群中,他一眼就看到沙元炳,隔老遠就拱手相迎:“健庵兄,辛苦啦?!?
沙元炳疾步而來,握住張謇的雙手:“季直兄,多日不見,忙瘦了。”
“你也是呢,哈哈,也好,千金難買老來瘦,我倆起碼憑空掙來兩千金!”張謇笑得胡須亂顫。老友相逢,人間樂事,一股微醺的暖意和滿足洋溢在兩人心間。上了福特轎車,沙元炳讓仆人將《金縷曲》遞與張謇:“旅途無聊,胡亂填了首詞,博季直兄一笑。”
張謇邊看邊說:“司空曙《云陽館與韓紳宿別》有‘故人江海別,幾度隔山川。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句,乃抒寫久別重逢之絕唱,與李益的‘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健庵兄劈頭蓋臉就是一句‘乍見翻疑故’,又要‘認姓字、今番休誤’,哈哈,看來真是想老朋友了。宋朝智圓和尚有詩:‘野塘草綠湖村暮,石鼎茶香岳寺春。終學支公買山住,白云深處待為鄰?!♀中志筒灰盍?,去年我在狼山北麓建了林溪精舍,黃泥山北麓還建了西山村廬,有空,就來南通住,陪老哥讀書寫字,吟詩作賦,不亦快哉?”
“一定!一定!再過幾年,把手上事務都交給年輕人,我們老哥倆逍遙快活去!”沙元炳哈哈大笑。
愈是接近張詧張三先生的城南別業,車中氣氛愈發凝重。這一年,鼎力把南通建設成模范縣的張詧67歲,張謇65歲,而三月廿三日在唐閘大火中身負重傷的張詧次子張仁祖才38歲。沙元炳知道,張仁祖在清朝時被授為陸軍部郎中,大生紗廠興辦后,張謇籌建地方武裝保護實業,民國三年,張謇令曾代理上??偣こ叹志扉L的張仁祖按北洋政府頒行的《保衛團條例》,參照軍警制度正式成立“JS省實業警衛團”,先后改稱為“南通實業警衛團”“通泰海實業鹽墾警衛團”,張仁祖任團長,設大營于唐閘,兵力分駐大生系統各工廠、公司、輪埠和張氏兄弟的私人住宅。此番唐閘大火,張仁祖身先士卒,帶頭撲救,堪稱楷模。而就是這樣一位張家的優秀子弟,如今危在旦夕。
沙元炳隨著張謇來到城南別業,和愁眉緊鎖的張詧稍作寒暄,立即凝神屏息進入張仁祖房間。
因門窗緊閉,室內悶熱,彌漫著濃烈的中藥味道。沙元炳吩咐傭人將窗戶打開:“每日開窗通風一個時辰,不要讓風對著病人吹?!?
“敬儒,敬儒……”沙元炳輕輕呼喊,但張仁祖雙目緊閉,牙關緊咬,呼吸輕微,沒有應答,煙熏火燎的痕跡還留在俊郎的臉龐上。沙元炳靜靜搭脈,張謇張詧凝神等待,良久,沙元炳起身,步入外室。
“健庵,小兒如何?”張詧急問。
沙元炳嘆了口氣:“退公啊,敬儒脈象遲澀細弱,病情兇險,必是受了嚴重的內傷,脾不統血,肝失疏泄……我只能開點通經益氣的方子……”
張詧問:“無藥可救了?”
沙元炳搖搖頭:“元炳無能,回天乏術啊,只能延緩數日。退公啊,早作準備……”
張詧老淚縱橫。張謇拍拍哥哥的肩膀,說不出一句話來。齊心協力在南通聯手干下一番開天辟地大事業的兄弟倆,此刻,顯得那么無助和脆弱。